「我在這島上走著,慢慢的,我的天線打開了,我聽到島嶼的聲音」

「 現在是太空時代,人類已經可以上月球,但永遠無法探索人們內心的宇宙」
這句話揭露了黃信堯一種「無可救藥」的人生觀,關於對話的種種無效性,以及作為人性而不可「療癒」的孤獨。而在《雲之國》裏,這些話語以片段的,關於與那國島的畫面呈現出來,「我一開始不知道我要拍什麼,但我很確定我不要怎麼拍。」否定是他的武器,他拒絕用空拍的方式一口氣將整座島納入眼角,事實上他正好是反向操作,分裂了與那國島的各個景觀,斷裂的風景、斷裂的道路,大多時候我們不知道他們是如何連接起來,即便我們知道他們都屬於與那國島,這彷彿是拍攝一個人,卻不拍他的全身像,而是拍眼睛、拍耳朵、拍鼻子、拍嘴巴……然後一幅幅展示,且沒有一定的順序。他又拒絕旁白、拒絕主音、拒絕配樂,只在一開始船艙那邊刻意調整回音讓聲音不要太大聲,他說在一開始,自己刻意帶大量的設備,延長拍攝的準備時間,強迫自己先想好要拍什麼,但這些準備到後來是失效的,常常他自己捕捉到最好的鏡頭,都是「意外」拍到的,如放好設備後因為肚子餓,先去吃飯,回來後發現一直停在那的捆草機要被老伯開走,讓他覺得:「哭么咧!」但又不死心,決定等著看老伯要幹嘛,結果就捕捉到了那在幾捆牧草堆後,遠遠的,由右到左,由左到右,最後停下,「生產」或「排泄」的鏡頭。「我慢慢的聽到島嶼要跟我說什麼,這些是他的委屈……」也就是說,這些「部分」並不全然是他所「挑選」的,而很多時候是島嶼「丟」給他的,在拍攝過程中,他說自己隻身一人,既聽不懂日文、英語又很差,所以跟島上的人互動有限,而島其實不大,開車半小時就可以繞完,就這樣,他每天自己煮麵、自己巡邏、自己拍攝……漸漸地,他發現自己需要的是「等待」、「跟隨」,等待島嶼跟自己說話,跟隨島嶼揭露給自己的景象。如突然動起來把一頭一頭奄奄一息的牛吊起移開的怪手,或者是幾只從工地悠閒走出的馬兒。當然我們還是可以看到黃信堯「不等待」、「不跟隨」的部分,例如對公眾便所的喜好,無論鏡頭飄到哪裏去,總會一再的回到公眾便所,甚至還有牛馬在旁邊晃盪、排泄,排泄時還會看著鏡頭,而在對人的處理上,我們看不見一個裸露的人或者形單影隻的人,而總是坐在機具的人或是遠遠的、成群的遊客,我們看不清他們的臉,少數能看的清的則是那乾淨的異常的公布欄上的選舉肖像。他刻意用人造物來替代人類,人造物不是人,但是人的產物、人的排泄,而人又來自自然,所以當怪手不再工作,靜止在草原上,彷彿是一頭休息的長頸鹿。所有的靜止都有著動態在搭配,不動的景就配上慢慢移動的動物、不動的動物就配上移動的景,如風吹的草、流動的影、來回的潮……還有最重要的,漂浮的雲。這些畫面得到了一種圓融,而與這圓融對應的,則是黃信堯的不圓融。
「我不太喜歡人類社會」
他談到當初拍攝這部片的起因,起初他也不知道,要拍什麼,去哪拍,直到看到這個在台灣東邊,最接近台灣的日本領土的與那國島,為了反對日本在此建立自衛隊基地,揚言獨立的新聞,才決定來這邊看看,而他自己到拍攝當時,只有出過兩次國,所以他來這裡本身有一個強烈的意圖性,是要藉與那國島來看見台灣,不過這都是準備階段的心態,等到了島上跟島民交流時,他才知道一年當中大多時候都看不見台灣,只有台灣空污嚴重的季節才看得見,而看見台灣時,台灣彷彿是在雲端上,所以片名的《雲之國》指涉與那國島,也指涉台灣,當然更多的我想是導演那一種深層厭世導致的鏡像投射,所以投射出這個在大多時候彷彿是末日過後的景象,這樣一種末日是人類靜靜的消失,只留下人類的產物或排泄(那些人造物)還有各種不受影響而靜靜吃草的動物,以及少少的人類,而唯有在這樣的狀況下,原初的和諧與共生才能存在,人類自己才能平靜,而這樣的景象只能透過減法達成。
「日本為什麼要在這邊建立自衛隊基地,是因為他們越來越不相信台灣可以抵抗中國,然而我不明白的事情是,為什麼台灣、中國、美國、日本之間,這些人類的事情,最後回來影響這片土地,我們談族群、談政治、談管理,但這片土地從來就沒有發語權,今天島上如果有一棵樹會下黃金,人們一定會聲稱這棵樹屬於土地的主人,那如果是一只會下黃金的鳥呢?他們飛來飛去,你要怎麼說他們屬於誰?是不是又要開始吵他在哪停留比較久,或是從哪裏來?來多久?如果這些鳥不會下黃金,只會拉屎,還有人會關心嗎?我想釣魚台也是這麼一回事。」
上頭這段QA的談話,我想已經為《雲之國》做了充足而明確的註腳,我想這也是為什麼《雲之國》讓我同時感受到平靜與躁動,因為一個有人跡但無人的場所本身就是令人不安的,那昭示了人類必然的命運──────
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