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琦柔(新經典文化編輯)
第一次見到《回望》書稿是在去年年底,簡體版內文之外,是好幾封來自作者的E-mail。來信是極頻繁的,幾乎三五天便捎來一封,內容則多是要求在書中此處或彼處,新添一小段文字。信中的金宇澄語言謙和,在我的想像中是個標準的上海紳士,而新添的段落該在哪個位置、原有的前後文是否因應調整,他的指示簡潔明晰,毫不含糊,不愧是三十年的文學編輯。對於頻繁來信,金宇澄抱歉地形容說就像春雨般滴滴答答個沒完,而這些欲新添入的文字,也果真春雨如注,直落個不停。
《回望》簡體版校樣上貼滿了金宇澄的各樣注記,繁體版雖無這樣的紙本往來,卻也留下不少檔案痕跡。
說起來,作家改稿本是尋常的,但《回望》裡的這些增添卻不是同一回事。首先,欲添加的段落多非金宇澄新寫就,而是來自他父親的筆記或信件,一段又一段的真實「材料」原文照錄。再者,這些增補不是繁體版獨有,據說簡體版下回再版時也會加入。大範圍的增補勢必會影響頁數,那可是調動版面的大工程,若非出於對這些「材料」的珍視,必不致如此。也許是櫥櫃中一件舊物,或是夾在父親書頁裡一張老明信片,他發現新的「材料」,看見其中價值,每一筆添加,都使《回望》更形完整。
金宇澄的父親遺留下大量筆記、書信、文件,是《回望》書寫的重要材料。
在《回望》的編務工作中,我等於親眼見證了金宇澄對材料的重視及對成書工藝般的細膩態度,最初那像春雨般一次又一次的增補,不過是其中一例。多數的記傳體是剪裁、揉合材料做改寫,《回望》卻將大量材料原原本本地照錄,當材料有闕漏,他便留白;有前後不符之處,亦選擇忠實保留,文中常有引注,標明「原文如此」,正是出於對材料的敬重。材料之外又有引注、注釋,形成眾聲紛陳的效果,是《回望》一大特色,也是金宇澄別具心裁的設計。一次,我偶然在校稿中發現某段父親筆記誤植了一個日共姓名,作者不擔心體例雜亂,依然保留原文,並建議我加入一段編者注,於是我也在這眾聲嘈雜之中貢獻了一點聲音。
在《回望》的眾聲紛陳中,金宇澄對歷史沒有絲毫批判,反倒極力隱去自己的聲音,不再材料之外抒發過多評論,把詮釋權交予讀者。金宇澄十分擅繪,曾為其他作品製作多幅插畫,《回望》卻只有文末一小張手繪地圖,曾問他不加插圖或是畫畫他的父母嗎?得到的答案則是否定的。事後,我猜想這也是為了隱去自己的聲音。在材料之前,金宇澄總是竭力把自己縮小到只剩下影子,交由材料自己說故事,讓歷史顯影發聲。
對於編務,金宇澄極有主見,段落的安排、照片的挪移都自有一套想法,卻仍不忘對繁體市場的尊重。對於我們微調照片和插頁排序,大方應允之餘,還常提供更臻完善的建議,時常一個下午,來往好幾則訊息,許多說明更附上手繪,成為最好的編輯紀念。值得一提的是,最初我提出在繁體版中增加年表,遭作者反對,事後理解了兩岸對這段歷史理解程度上的落差,竟熱衷地協助整理了起來,整理者是金宇澄的大哥──金芒,書中多數照片也是金芒先生彙整、修圖。
對段落的安排、照片的挪移,金宇澄自有主見,同時也尊重繁體市場。
針對《回望》的彩色插頁,討論各種呈現方式,金宇澄留下許多手繪圖。
而金宇澄的八旬老母亦沒得閒,不倦地校對補充,紀念每個在書中留下的故人姓名。發訊息問某張照片的文字說明,或某個段落的考證,常得作者回覆:「週末問問母親。」
金宇澄母親年事已高,仍不倦地校對補充內文,確認每個在她記憶中出現過的人名。
就如同金宇澄在寫給台灣讀者出版序中所言,過去遺留下的材料物件,有人棄如敝履,報之以拳腳,也有人視若珍寶,戴著白手套恭敬相迎。也許是出於長年編輯工作的敏銳,他知道這些材料的書寫價值;也許是作為人子,他敬重父母年輕的那段過往,想代替他們將記憶留在紙頁上;也或者是這段歷史在他生命也有過烙印,他比任何人更懂得去記取,金宇澄放下小說家虛構的筆,甘心做個忠實的紀錄者,戴著白手套細細寫下《回望》,以一段記憶,深情為時代添一記注腳。
禍患踵至,幽明互映,是這代人運命不勝扼腕的尋常。一段歷史,三種視角,再鮮明的記憶也終將消失,除非我們回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