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之後,自度一生志業大抵不過如此,開始思考養生之道,以便輕鬆地度過老年。我想到了書法。今天的老年知識分子比起古人來要痛苦得多了,由於營養與醫藥發達,壽命增加了許多,但是精神的依賴卻完全失掉了。古人的兩大依賴,一是與友人詩文酬酢,一是含飴弄孫或教導孫輩成人。詩文是感情的抒發,寫得好可以留傳後世,寫得普通也可以傳達情意。可是今天文學已經專業化,一般人已經沒有詩文創作的能力了;即使有,也沒有可以交換情意的朋友。至於兒孫,大多遠在異鄉,幾乎已成陌路人了,要寄託自己的感情幾乎是不可能的。結果呢,只好與老伴在電視節目中度日,在嘆息與遺憾中慢慢老去。
書道、書法、書寫
如今,用書法來消磨晚年比起古人來要方便得多了。書法的工具與材料,筆墨與紙張,今天比古代容易取得,而且有現成墨汁,不必請書僮磨墨。在我想到書法的十五年前,恰巧有我的學生跑去上海闖蕩,買了一大批廉價的筆墨,成刀的紙張讓我消耗,使我全無材料的顧慮。在那段歲月,恰恰是我收藏一些近現代書法的時候。看到清代晚期的一些作品,已漸脫離了歐、柳、顏、趙的規範,似乎是在隨意發揮,心裡不免想也來試試看。當時我已是花甲之年,不是小孩子了,又是受世人尊重的博物館館長,若不是有一顆童稚的好奇之心是不會有這種想法的。總之,我就開始摹起伊秉綬(註1)的字了。
與很多退休後和我同樣想到書法的朋友們比起來,這是我的幸與不幸。他們大多找到少年時使用的字帖,重拾毛筆,認真練起字來。因為沒有想突破古人的規範,即使練上半輩子,也不過學得很像,被稱為功力深厚。正因為書法有這樣的特點,才可以用來消磨餘年,不會有浪費時間的感覺。練到某種程度,可以在社區中心辦個展覽,與同好們分享喜悅之感;也可以辦聯展,辦得熱熱鬧鬧,皆大歡喜,人人都可以做業餘書法家。我就沒有這麼幸運了,我的好奇心使我有點不自量力。因為我看到晚清書法家「叛逆」的作風,對於他們的源頭感到興趣,才知道晉唐的正統書法是來自漢魏的碑刻,而古碑上的文字,是可以隨筆寫出,別有韻味的。晚清書法家二十歲就知道的事,我到六十歲才知道,確實有些太遲。可是他們一生只在書法、文字上下功夫,我可是忙亂一生,快退休了才有今天的閒情。即使是為了消閒吧!也可以帶些創意呀。
我有古人所沒有的方便,伸手就可買到日本二玄社(註2)的中國書法選,裡面收集了早年的碑拓,使我可以揣摩漢代書法的風貌。流傳下來的漢碑,凡是中央官方相關的,都是標準的隸書,而在邊疆地區的刻石則流露出樸素、自然又生動的趣味。我有此體會,覺得「法」不是那麼重要,生命中自然透露的美感才真正重要。我忽然想到,日本人的「書道」比起「書法」要有意義得多了。這就是日本人在戰後有新書法藝術出現的原因。可是日本人的「書道」作品總不使我們滿意,何以故?我思索良久,發現他們雖知道理念比技法重要,卻不放棄技法,因此一直使用不成熟的技法,看在我們眼裡,無法了解其「道」,卻覺得只是技「法」不足。這也是近年來,台灣摹仿日本書道使用漢字為招牌,有時在文字表現上所犯的「毛病」。
所謂「道」是什麼?就是要表達的胸中意念。書法原是以文字為基礎的,所以當執筆寫字時,自然要寫出心中想寫的字,也就是想表達的情思。所以書寫之前是文字;先要有文字的意涵。我國傳統的書法是獨立於文字之外的純形式。換句話說,不論是寫出什麼文字,其筆劃的形式、字體都是一致的,只要合乎古書法家技法就可以了。這些字美則美矣,卻沒有內在的表達力,其內容只有依賴文字。這樣的傳統到了現代,有所謂「集字」的方法,就是自名家的帖上選字,重新組合為一個對聯,傳為美談,而且被視為風雅。書道應該是形式與內容的結合。書寫在解除技法之後,應該恢復到工具的本然,像初學寫字的孩子一樣,握筆書寫。心裡有文字所代表的意義,心與手相連,把這種意義用筆墨表達出來。這是極難達成的目標。寫的字要大家認識,又能在形式上表意,而且還要保持應用藝術中所必要的美感。我用這個標準看現代書法家的書寫,還沒有看到一件真能動人的作品。基於這個理由,正式的稱呼寫字時,我既不敢用書道,也不想用書法,就用書寫這樣完全中性,不代表任何意義的字眼。
重溫古詩古文
今天要寄情於書寫,固然有比古人方便之處,但也有不及古人之處,那就是「寫什麼?」,古人也許沒有超越前人的想法,但他們的背景與修為通常可以出口成章,拿起筆來就可以因境成詩,然後形之於筆墨。這在今天,對於我們這些讀洋書的人就十分困難了。我注意到,在上一輩名家的作品裡,如張大千與溥心畬,寫的都是他們自撰的文字。到了下一代,都是借用古人的詩文了。到今天,即使要借用古人的詩文,也不是背誦來的,而是自書本上尋找得來。所以在過去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書寫文字,今天卻要翻箱倒櫃地去找了。書寫這個在古代文人順手為之的事,今天不能不變成認真的創作過程!
在我自學漢碑與晚清名家風格一段時間後,覺得應該嘗試寫自己的作品,我所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正是不知要寫什麼。在中學時代所學的那一點詩文早已還給老師了,我的記憶力特差,連兒時背誦的東西都忘光了。怎麼辦呢?我決定從頭開始,重新讀讀古詩,再自古詩中找句子。這個想法使我很得意。開始想到書寫是為了消閒,其實重拾古代詩文何嘗不是更理想的消閒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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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清朝大書法家之一。
註2:即二玄社書店,以出版書法系列叢書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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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寶德(1934-2014)
1934年出生於山東省日照縣,1958年成功大學建築系畢業,1964年赴美留學,先後取得哈佛大學建築碩士及普林斯頓大學藝術碩士等學位,1967年返國。主要經歷為:東海大學建築系主任、中興大學理工學院院長、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籌備主任及館長、國立台南藝術學院籌備主任及校長、國藝會董事長、中華民國博物館學會理事長、世界宗教博物館館長、文建會委員、台北市文化局顧問等。
早年於建築系就學期間便創辦了《百葉窗》,爾後至1970年代,陸續編輯出版《建築雙月刊》、《建築與計畫》、《境與象》等建築專業雜誌,致力推動台灣現代建築思潮,冀探討建築設計思想與社會人文之關聯等課題。此外亦致力於藝術及美感教育之推廣,1994年獲教育部一等文化獎章、2006年獲得國家文藝獎第一屆建築獎、2008年台灣大學榮譽博士、2009年雜誌最佳專欄金鼎獎、2010年中國建築傳媒獎──傑出成就獎、2014年第34屆行政院文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