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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詞語產生之前,世界上就產生了憂傷—葉佳怡讀奧茲《朋友之間》

2018/12/13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Photo by Tanner Mardis on Unsplash
文/葉佳怡(作家)
以色列小說家艾默斯.奧茲(Amos Oz)想去大學就讀哲學時,他身處的人民公社「基布茲」開了一場辯論會。當中有人心懷不平地說「如果大家都跑去當哲學家,誰留在基布茲擠牛奶?」這是生存問題,也是信仰問題。幸好後來我們都知道了,奧茲後來有機會讀書,也繼續寫著他住在基布茲時,那些常躲在廁所裡寫出來的故事。
奧茲之所以揚名國際,主要是靠《我的米海爾》及《愛與黑暗的故事》等長篇小說聲名大噪,但我向來偏愛他的短篇小說。《鄉村生活圖景》透過一系列小人物的故事,拼貼出了努力在戰爭中去理解、去愛、去面對真實恐懼的人心光景。《朋友之間》則回到他住了三十一年的集體公社「基布茲」,去探索一個人若想存活,內心抱持的信念會如何支撐、欺騙、保護又毀壞我們獨一無二的心靈。
「基布茲」是以色列建國之前就存在的組織,參與者是信仰馬克思主義的猶太復國主義者。基布茲的存在是為了復國,也是為了生存,畢竟這群住在沙漠中的拓荒者,周遭強敵環伺,不靠公社合作太難生存。這種信念與生存之間的弔詭關係在《朋友之間》隨處可見。比如〈戴爾阿吉隆〉中的海妮亞到處遊說,就希望讓大家同意兒子約塔姆去舅舅生活的義大利讀大學,卻遭到強烈反對,畢竟這位舅舅之前就是拋下基布茲去義大利生活,還成了成功的資本家。
於是我們發現,像海妮亞這樣的人之所以留在基布茲,不完全是為了信念,只是沒有亞瑟的能力,而一旦有機會讓孩子過上好生活,就立刻想方設法把孩子送出去。正如〈小男孩〉中那名說話尖酸的羅尼所說,「人的理想越高遠,就擁有越荒誕的弱點及矛盾。」
這似乎也能反映出奧茲對基布茲的複雜心情。奧茲十二歲時母親自殺,他因為痛恨父親害死母親,於是在十四歲時逃到基布茲。當然,他也可以逃到台拉維夫,不過奧茲曾在受訪時表示,他認為基布茲才是真正夠「激進」的組織;然而諷刺的是,在強調勞動的集體公社中,文弱的奧茲身為勞工「始終像個笑話」。他的心是激進的,身體卻跟不上,靈魂竟又渴望孤獨。
於是在〈在夜晚〉中,奧茲寫了一名盡忠職守的書記約夫,他特別喜愛守夜,因為「他不相信上帝,但相信孤獨及寧靜的瞬間」,但基布茲「最初的理念是否定孤獨這個概念的」;也只有在夜晚,約夫會意識到基布茲不公平地把服務性工作全丟給女人。不過身為一名有原則的書記,他並不願逃走,而是盡量改善基布茲的生活。他希望儘可能緩解信念及生存之間的緊張關係,這個角色或許也最接近奧茲生活在基布茲的心態。
仔細想想,奧茲寫的一切都是我出生前的事。奧茲離開基布茲的時候,我才一歲。但信念及生存之間的衝突卻不是那麼令人陌生的主題。猶太人是一個以信念尋求生存的民族,但其中所有人抱持的信念卻各有不同。比如〈世界語〉中病重但仍堅持每次抽半根菸的馬丁,他經歷過大屠殺,最後定居基布茲,卻是名無政府主義者。他曾說「猶太人已經向世界展示一個沒有政府的民族可在精神上和社會上生存,甚至興旺數千年之久。」
馬丁當然不是典型的復國主義者。然而歷史總不停反覆向我們證明,在面對殖民與強權時,建國往往是維護民族的手段,又或者反過來說,民族是幫助人民逃脫壓迫的最好手段。在時代巨輪的輾壓下,人們藉由「民族」尋得自己形貌之際,總是不免在落入法西斯主義的邊界上徘迴流連,而馬丁為了背向這種法西斯,堅持在氣若游絲之際開設「世界語」的課程:世界語是一八八七年才創生的語言,在馬丁心目中,世界語是巴別塔之前的語言,是讓人類不再鬥爭的普世語言。然而時至今日,以色列已建國將近七十年,奧茲口中「正正兩方的敵對」卻仍沒有停止的跡象。
那麼,奧茲既然像馬丁一樣相信所有人都是正方,那也相信戰爭能透過彼此的理解而平息嗎?〈父親〉中的高中生莫沙伊因為失去可以照顧他的親人,被迫送入基布茲,但內心還殘餘著退步的資產階級信念,只能在兩個世界中一邊表演、一邊縫補著信念及生存之間的裂縫。而他在上馬丁的世界語課程時是這麼說的,「早在詞語產生之前,世界上就產生了憂傷。」這說法似乎更接近奧茲面對所有人性的態度:若真有什麼阻礙人類的和諧幸福,絕不是因為他們講不同語言,而是更本質的黑暗核心。
奧茲曾在受訪時表示,「我向來不相信『幸福』的概念,只相信人會有些時刻感到快樂。」而他認為基布茲的創立者之所以天真,在於他們相信只要讓人們吃穿用度一切平等,就能改變人性中的醜惡,能讓人永遠幸福,「但人性是不會變的。」就算醜惡憂傷,那也是我們「身為人者」的常態。
所以留在「朋友之間」的究竟是什麼?與書名同名的〈朋友之間〉果然也是個憂愁的故事。納胡是名水電工,他和這座基布茲的領袖大衛是朋友。大衛捍衛基布茲的原創立場,堅持孩子必須由社群照顧,而非父母,納胡持相反意見,但兩人仍保持溫和堅定的友誼。不過兩人的歧見最後終究因為納胡的女兒埃德娜引爆開來:大衛竟跟埃德娜同居了。就基布茲的立場,埃德娜本來就是社群的孩子,於是儘管大家可憐納胡,納胡自己也深感失望,卻不知該採取什麼立場。他身為父親該生氣嗎?該把孩子帶走嗎?但大衛也沒說錯,「埃德娜不是一把水壺」,不是誰來都可以把她拿走。於是當信念成為人與人之間將自己私慾合理化的工具,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變得曖昧難解。
正如羅尼也說過「在這裡,殘酷有時偽裝成自認為正直,或為了原則獻身。」基布茲將猶太人對《塔木德》的信仰代換成馬克思,同時將以家庭為中心的人倫關係,代換成社群式的道德關係,但許多人性的殘酷也只是因此換上不同面具,或讓人在彼此傷害時舉起不同的正義旗幟。
這樣說下去,奧茲該是虛無主義者了,但若讀過他對愛與溫情的諸多描述,我們會明白他只是不願放過人性任何角落。畢竟即便是黑暗曖昧的情感,仍是真實的情感。正如基布茲無法消滅黑暗,也消滅不了人與人之間擦出的漂亮火花。
所以在最後馬丁那場葬禮中,儘管所有人對馬丁這一生各有不同論斷,大家也不怎麼同意彼此,但在馬丁死前不停照顧他的奧絲娜卻也說了,「她因出席葬禮的所有人感到一種溫暖,雖然她並不知道這種溫暖來自何處,但她知道,這種溫暖會陪伴她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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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以色列國寶作家—艾默思.奧茲,繼《愛與黑暗的故事》,對人性提出最深沉的質問!
作者艾默思.奧茲曾經在基布茲生活了超過三十年,即使已離開多年,至今仍對這個地方魂牽夢盈。他嘗試著不帶懷舊色彩地回頭觀望,也不帶憤怒,而是力求精確、滿懷同情地凝視那裡的一切,並以《朋友之間》的八則短篇對人性提出最深沉的質問:為何在這個最不該讓人孤獨的地方,卻讓人發現自己置身在更深的孤獨裡?
挪威國王/兩個女人/朋友之間/父親/小男孩/在夜晚/戴爾阿吉隆/世界語,八則短篇,八種直剖人性真實面貌的傑作。
媒體推薦
★英國《衛報》—「奧茲藉由1950年代的以色列基布茲群體生活,探索關於父母與孩子、夫妻、家人,甚至朋友與敵人之間的關係,清晰、幽默的文字,看似呈現基布茲的生活日常與人物,卻是對人性最深沉的批判。」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我儘管沒有去過以色列,沒有去過耶路撒冷,但是讀過奧茲的作品之後,我彷彿成了一個土生土長的耶路撒冷人。」
★《紐約每日新聞》—「奧茲擅於挖掘人心,特別是置於各種矛盾、心痛的狀況下,人心細微的轉變與糾結。《朋友之間》呈現的,正是從基布茲的日常中透露關於人性的壓抑、黑暗與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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