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著名的當代哲學家齊澤克(Slavoj Žižek)出版了他的新書,《自由:一場無法治癒的疾病》。這個書名很有齊澤克的風格,讓我們還未閱讀就能夠去猜想裡面或許包含著不少他從左派角度出發對自由主義的批判。
在導言中,我們也的確很快看見了這種批判的端倪,除了「全面數位控制」等危機的威脅之外,齊澤克引用法國哲學家巴迪歐(Alain Badiou)的話指出:「從蘇格拉底開始,哲學的功能就是『腐蝕青年』」,讓年輕人遠離主流意識形態的控制。他認為在當今這個時代裡面,這種「腐蝕」尤為必要,因為「大多數西方人甚至不知道:當他們覺得自己是自由的時,當權者實際上正在控制他們」。
「最危險的不自由就是我們體驗為自由的不自由」,齊澤克認為哲學能夠作為日常生活裡一個重要的「中斷」,讓我們產生疑惑,從而停下手邊的事情,進行關於存在的思考。而這一連串對於思考、對於自由、對於哲學的討論的開端,齊澤克選擇從幾年前一件中國網路上的熱搜話題開始。那個話題關於一名「讀海德格的農民工」,齊澤克稱其為:「在中國的一個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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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工」,學術一點的名稱叫做「農業轉移人口」,是中國從改革開放以來便出現的一種現象,指的是為了工作從農村移居城市的工人。這些工人一般而言家境並不理想,通常也沒有機會受到完整教育。雖然到城市工作的薪水比留在鄉下種田好些,但工時長、收入也不見得穩定。許多工人一週工作六天,每天十二小時,也僅僅能夠剛好養活自己和家人而已。
1990年生的陳直,大學退學之後,因為生計因素與並不理想的家庭關係,成為了一名輾轉於廣東、福建等地打工的農民工。他自陳,在工作日的時候,因為噪音和疲憊,工作一結束就只想趕快回去睡覺,幾乎什麼也沒辦法思考。
這樣的生活讓陳直感到十分空洞,他不認為這樣的日子是有意義的。每到假日,愛好閱讀的陳直都會跑到離工廠最近的圖書館,去那裡讀書,過一些對他而言「真正的」生活。而這樣的生活狀態,引發了他對於存在主義哲學的重大「需求」。他拾起了大學時一度縈繞著自己的哲學興趣,重新讀起了齊克果、沙特、尼采、海德格……
其中,海德格對存在問題的探究方式深刻地吸引了陳直。為了要明白海德格哲學的意理,陳直發現他無法僅僅依靠那些水準參差的中譯本。他花了兩年時間重新學英文,以便閱讀關於海德格哲學的英文文獻。
在海量的哲學文獻裡面,陳直注意到了理查.波特爾(Richard Polt)的《海德格導論》(Heidegger: An Introduction)。對於非科班出生的陳直來說,波特爾的這本著作能夠很好地幫助他進入海德格思想。於是,他就像許多外文程度不算太好的研究生一樣,一邊翻譯一邊閱讀,為此,他每周請一天假(那也不過是變成周休二日罷了)到圖書館專門進行翻譯,並分享給「豆瓣論壇」上的其他哲學愛好者。
一天,陳直在豆瓣上詢問將翻譯作品出版的可能性,並想知道出版翻譯著作是否能夠以「同等學力」的方式獲得到大學裡就讀的資格。但在眾網友的回覆以及他自己向出版社自薦無果後,陳直理解到學術書籍的翻譯一般不太會有出版的機會,「同等學力」也和他原本想像的不太一樣。雖然他還是分享了他的初譯成果,但基本已經放下了「之前簡單與幼稚的看法」。於是,他將求助文的標題改為「此帖意義已經完成」。然後,繼續尋找自己的下一份短期打工。
但在陳直回到他充滿焦躁且缺乏成就感的工廠流水線生活之際,幾個中國媒體報導起了這件事。「讀海德格的農民工」一下子在中國互聯網中「火」了起來,甚至出現了《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與《為什麼不承認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不太正常的事》兩篇針鋒相對的媒體文章,記者開始採訪陳直,詢問他為什麼要研究哲學、翻譯哲學,石家莊的一間學校甚至向他發出了面試邀請,讓他嘗試刊物的編輯工作。
不僅僅是思想層面,甚至在社會層面上,哲學真的改變了他的生活。但陳直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譯作能夠順利出版,是因為自己被看做一個「奇觀」,因為人們驚訝於「一個農民工竟然會讀海德格」。而這也是中國社會喜歡看到的階級勵志故事。因此,雖然這樣的標籤讓他能做成這件事(出版社也說,這本書的確賣得比同類作品好得多),他仍然希望人們能不去看那個標籤,而是去著重於那些他關心的存在主義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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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齊澤克的文章中,他發出了一個問題:「陳直這樣對海德格閱讀的投入是一種解放,還是一種虛假的出路?」齊澤克設想了一種(他並不完全同意的)典型馬克思主義式回答:「流水線工人不需要海德格作為解藥,他們需要的是改變自己悲慘的工作條件」。
一定程度上,陳直身上發生的事情像是將這兩者結合在一起的童話故事,他的書最終在今年出版了,他還被邀請去了幾場新書發表會,和幾名寫推薦序的中國哲學教授並列座談。而他在學校編輯部的工作也比過去好上許多,學校「嚴格地執行了法定工作時間和結假日」陳直向採訪他的記者如此強調。
面對當代「自由」的問題,齊澤克給出了一個帶有諷刺性與煽動性的答案:「毛澤東在1957年寫到,(讓)百花齊放,(讓)百家爭鳴。今天,我們應該說:讓一百個陳直研究哲學--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找到擺脫我們悲慘困境的出路。」
然而,在其中一篇報導的最後,記者寫到一件陳直回老家時發生的事,家裡的小孩高燒不退,在有醫療保險的情況下,治療仍然花了他將近一千人民幣的醫藥費,這將他重新帶回到他「不感興趣」的日常裡面。編輯部的合約今年就會到期,如果沒有被續聘,他依然不知道未來該怎麼過下去。或許,在我們實際生活的這個當前社會,光是要讓一個陳直研究哲學,就已經非常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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