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烈愛」—燃燒一抹夕陽餘暉

2019/01/2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credit: Hualien media
  紐約時報2018年度電影,同年坎城影展費比西影評人獎、代表韓國角逐奧斯卡外語片入圍,這些都是「燃燒烈愛」在國際上獲得的肯定。李滄東是位產量不算多的導演,但所拍的每一部電影都受到迴響及重視。他曾說在拍攝時無時無刻都想著這個主題該不該拍,或許因為如此,才會讓他的影迷苦苦等待。
  李滄東導演是作家出身,43歲開始拍攝電影,從1997年的「綠魚」至今六部作品,劇本皆是自己創作。他的作品具有質地濃重的人文色彩,涵蓋社會到個人精神層面的探索,在坎城與威尼斯影展獲得多次大獎,也在韓國青龍獎、大鐘獎獲得肯定。
  「燃燒烈愛」是李滄東的電影劇本中唯一不是自己創作,而是改編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燒掉柴房」(收錄在「螢火蟲」一書中),其中也揉合了美國小說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威廉·福克納的「燒馬棚」,尤其是關於父子的部分設定,但李滄東顯然不想照本宣科的讓村上小說中的角色直接移植到自己的電影中,他認為「不管是翻拍原著或是自己寫的劇本,都用自己的方式來說這段故事,自己決定作品的呈現方式,因此不受原著的影響。」
  電影中由青龍獎影帝劉亞仁詮釋男主角鍾秀,述說南韓現下年輕一代,面對生命與外在世界的謎團所產生的疏離、虛無感和由此尋找意義的渴望,以及對社會的憤怒。此哲學性的扣問,普世皆有,但「燃燒烈愛」作為李滄東導演獻給南韓年輕人的電影,其中特意刻劃南韓社會貧富的高度差距,更加深了電影主人公的無助和無望。而片中鍾秀所居住的陂州,位處南北韓交界處,在荒茫曠野中聆聽北韓勸降的宣導廣播,也帶出南韓特殊的政治背景。在這部電影裡,鍾秀說「世界是一個謎團」,不僅是資本社會、或歷史造成的地緣關係、甚至是活著本身,李滄東不停向觀眾丟出問題,與村上春樹的其他作品同樣重覆追問著生命的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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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劇中三位主角,鍾秀是位作家,但尚未決定寫作方向,因為他說「世界對他是一個謎團」,他還不知從何下筆 (在劇末時,鍾秀終於開始在女主角房間寫下東西,鍾秀為什麼從「未決定」終於轉變為「決定要寫下甚麼」,而他又寫了甚麼? 很值得觀眾思考)。女主角海美是鍾秀的童年鄰居,是個想哭就哭想睡就睡,跟隨著本能無時追問著生命的意義的女孩,她聽說非洲有著追求生命的飢渴者,就提起皮箱去了非洲。
  鍾秀是被動的觀察者,海美是積極的追尋者;與他們兩位極大不同的第三位男性角色Ben,則是未曾有過悲傷,對萬物都打起呵欠,像是自然一樣沒有道德法則的男人。他坐擁豪宅名車,永遠帶著微笑沒有情緒,對待食物和女孩像處理自己的供品,唯有跟鍾秀透露過,在他約莫兩個月一次的燒毀溫室時,他才會感到胸口傳來的低鳴。李滄東在訪談中曾形容Ben這個角色「知道這社會是有問題的,但卻不知道具體來說是什麼,他對生活的無力感是強烈的,於是也把他的憤怒更深刻的掩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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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劇中,陂州的房子像極了鍾秀,那是荒涼的、破舊的、沒有人理的(沒有人際關聯),南北韓的關係存在於潛意識中,不時穿插著美國的新聞,這間房子,偶有電話想要打進來,但永遠是無聲也沒法成功接通。唯一接通的是失聯多年的母親,但諷刺的是,母親是欠錢走投無路才回頭跟鍾秀連絡。鍾秀在電影前半部是平淡、被動而壓抑的,面對Ben,即便心中帶有自卑但卻總是自恃著自尊,雖然不苟同Ben的態度和生活方式,當兩人對眼時,Ben總是掛著招牌微笑,但鍾秀卻不自主的別過頭去。這種深埋心中的不對等,劉亞仁在當中表現的淋漓盡致。
  然而,Ben與鍾秀坐在屋簷下吸了大麻,Ben說出他習慣去選定無人聞問的溫室燒毀開始,鍾秀對於Ben恣意判斷何者需要存在、何者不需存在而憤怒了。他從壓抑和被動看著世界的迷霧,轉變為開始奔跑、尋找那個被燒毀的溫室。鍾秀所尋找的,在消失後才浮出,被暗示後才開始錨定。是Ben輕描淡寫地說出要燃燒掉,鍾秀才開始追尋。他尋找的意義被暗示鎖定,但遍尋不著,卻沒有盡頭也沒有終點,只有鍾秀在坡州的荒野中跑著、追著。
  回到村上春樹的原著,曾提到主人公到處尋找與注意是否有燒掉的柴房,後來他對於柴房的執著已經到了甚至搞不清楚,其實燒柴房的人究竟是對方還是自己? 這段話的精神被李滄東發揮在燃燒烈愛當中: 「 真正的事實是甚麼?而又事實到底存不存在?」
  電影開頭,女主角海美表演吃橘子的啞劇時,說出貫穿全劇的經典台詞: 「不是要假裝這裡有橘子,而是要忘記這裡沒有橘子。」這句話中的「有/無」就是李滄東在全劇要描繪的要素之一,甚至,為了表達這樣的概念,許多場景特意選在清晨或黃昏以自然光拍攝,以傳遞看得見/看不見,光明/黑暗的交界的重要性。可以說,李滄東用影像再創造了村上「燒掉柴房」中的虛實不明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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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鍾秀著魔似地到處確認是否有燒毀的溫室,甚至,某次竟恍神拿出自己口袋的打火機,燒了溫室的一塊破損的塑膠布,才突然警醒慌張將火撲滅。而與Ben交往的海美,也幾乎在同一時間消失了。
  海美不見了,就像被燃燒的破舊溫室。Ben說到處都有不值得活的人,到處都有,是Ben殺了她嗎? 導演蓄意誘導觀眾這麼想著。鍾秀尋找著海美,但同時,他也非常在乎,海美所說的七歲時掉進水井裡,絕望無助之時最後鍾秀救了她的那口水井是否為真。仿佛水井若不是真的、鍾秀與海美的連結在這世界中也如同虛幻,如同未曾存在。而海美,究竟有沒有從井中出來,也不得而知。
  終於鍾秀找上了Ben,Ben提醒他,他已經燒掉了溫室,因爲離鍾秀很近,所以容易錯過。Ben說自然沒有道德,在劇中他即是自然的化身。他沒有流淚過,也無從證明悲傷,唯一讓他心中產生低鳴的時刻是燃燒。與其說Ben代表了富裕階層的男子,更大的層面是他表徵了整個無法憾動的世界,而其中不存在道德和悲憫。或許因此,鍾秀與Ben之間萌發了憤怒,生之憤怒、人類對神的憤怒。
  如同Ben的說法,悲傷需要眼淚佐證,而鍾秀的憤怒需要燃燒來完成,夢中,年幼的鍾秀對著烈火正焰的溫室一開始驚愕,但看著塑膠布一片片融化,最後鍾秀露出了微笑。燃燒也是滿足,燃燒,確認了存在,像是天邊最後一抹夕陽,隨即沉沒不見 。我們都是那瞬間的見證者。海美在鍾秀家,面對著夕陽跳出了非洲飢渴者的舞蹈,那一段是燃燒烈愛中最美也最重要的長鏡頭。當時的海美如同一瞬,如同陪伴著新月的夕陽,跳出了生命的舞蹈,而在那晚與鍾秀離別後,海美就消失了蹤影。
  相較於海美的舞,鍾秀與Ben的結局其實並沒有那麼驚心動魄了,至於是真實發生或是鍾秀虛構,也難以區辨。區別何者為真、何者為假,至今已不再重要。
  反之,我們要記得的,是隱沒在落雪的車窗內、欲燃燒的溫室塑膠布下的那張看不清楚的,鍾秀的臉。因為那或許,也是我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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