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市場林立,不管是傳統早市還是黃昏市場,除了固定休市日不營業,它滿足了婆婆媽媽堅持每日新鮮食材的選擇,有人說,要快速了解一國的庶民文化,走一趟市集便能窺知七八成。老母對早市情有獨鍾,喜歡趁早、趁熱、趁新鮮,天地剛睜眼便騎著摩托車到早市晃一圈,就算沒預備買也要繞一繞,一天才算開始。老母常說,農人夜裡採收貨色,婆婆媽媽六、七點買回家料理正對時,等到中午才姍姍去遲,菜葉都枯黃了一大半,撕掉浪費,不撕掉口感不爽。有時沒來得及上早市,她便退而求其次,上黃昏市場買熟食,一盤菜(肉)通通一百元,一盤現炒米粉爆香了整座黃昏才賣二十五元,古早味酸筍湯四人份只賣三十元,她一個人吃住,每每吃到肚皮撐極隔日還有剩。台灣市場裡也駐守著許多隱藏版的小吃翌立不搖數十年,我這個旅外遊子每年都得返鄉把市場美食吃一輪才有回到台灣的感受。
說到市場,美國不像台灣,除了周日早上的農夫市集類似台灣的傳統市場,並無每天開張的市集可供採買,因此買菜只能上超市。美國超市寬敝明亮,生鮮肉品部不僅沒血腥味,玻璃櫃和陳列櫃一塵不染,蔬菜部的蔬果排列像一場裝置藝術,或說五顏六色的蔬果嘉年華也是可以,地板乾爽潔淨,讓人誤以為進了百貨公司。美國政府對食品衛生管制十分嚴謹,食品安全局固定派人到各地檢查,環境衛生也是食安的一環,因此不難明白美國超市對衛生的看重和要求。對我來說,能在乾淨明亮的空間好整以暇的採購是享受,更是一種幸福,相較之下,台灣傳統市場潮濕血水味撲鼻,多逛一分鐘都覺得負擔,恨不得雙腳騰空就能把菜買好。小時候非常討厭陪老母上市場,濕滑的地面和著宰殺雞鴨的血水,惡臭難聞,我穿著拖鞋小心翼翼跟在老母後面,一步一血印,整顆心慌亂不已,偶爾不留神就跌得狗吃屎,衣服報銷不說,老母瞪我的模樣有如我拖欠會錢不還。那是最難堪的市場記憶,長大之後,有了較多的自主能力(另譯「翅膀硬了」),再也不陪老母上市場,那個黑黑暗暗濕濕滑滑如地窖陰寒的地方從記憶深處連根拔除。
但是,我要說的是「但是」。
曾經最討厭的地方,人事變遷之後,也都變得模糊而質疑了。生命歷程再次反芻那些記憶深處的不潔,不潔不再不潔,倒像孩童的黃鼻涕掛在前襟不上不下,正在吃飯的人覺得噁心,遠處納涼的老爺爺覺得可愛,一尺之遙蹲著洗衣的母親覺得憨,而我,隔了一個太平洋,只覺得草根得可以。草根就夠了,草根是家鄉的性格,從未在心裡褪了顏色。現在,我非常喜歡陪老母逛傳統早市,地上仍然濕滑,血水仍腥,我改穿包鞋保護雙腳,戴口罩保護鼻腔,那些在市場擺攤數十年,早已熟識的阿叔、阿嬸依然熱情,更多在地人才知道的古早味小吃攤人潮絡繹不絕,而我常常是排隊人潮的其中之一。
就讓不潔的記憶卸下重擔,記憶只是記憶,不帶一絲往昔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