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工自媒體人危志立被捕 妻子鄭楚然「假裝」自由

2019/05/23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4月探訪「大兔」,她依然樂觀。5月開始丈夫危志立不能見律師。
丈夫危志立被捕後,鄭楚然病了一場。她全身痛、心跳加速,「睡覺的時候眼睛閉著但腦子轉著,吃飯的時候嘴巴動著胃部卻攤尸著」。
危志立在關心勞工塵肺病議題的自媒體「新生代」任編輯。3月20日,他被深圳坪山警方從廣州家中帶走,關押在深圳第二看守所,罪名是「尋釁滋事」。此前,「新生代」總編楊鄭君、編輯柯成兵已先後在一至三月被捕,公號發佈的數百篇文章「被消失」。而就在楊鄭君被捕的前一天,深圳警方剛剛對維權的塵肺工人進行了清場。至今,危志立和柯成兵在看守所可以接觸律師,楊鄭君仍未能與律師接觸,懷孕七月的妻子一直苦候。
危志立的妻子鄭楚然是「女權五姊妹」之一,人稱「大兔」。丈夫被捕後,鄭楚然四處奔走,尋找丈夫。
4月8日,她終於透過律師傳遞一句話:「老公,一切有我。」危志立亦附託律師寄語:「一切樂觀,注意身體。」高牆相隔,二人心意,字字珍重。

「『不如你先不發文章』,這句話我不敢說。」

「『小危』被捕的事,在腦海中我已預想了一萬次。第一步我這樣做,第二步這樣⋯⋯,一步一步做起來。還好,當一份工作這樣做。」顛簸十多天,自己的公眾號被刪,與外隔絕。鄭楚然語氣有點疲憊,連聲「還好」,不斷替自己打氣。
被視為女權主義行動派的鄭楚然從不願意軟弱示人。她曾佔領男厠,爭取增加女廁空間;亦曾穿上帶血的婚紗反對家庭暴力。
鄭楚然發起「假裝自由」行動,最近打算累跑1萬公里,迎接丈夫回來。
丈夫被捕,她收起臭臉,在網上公開他們的戀愛故事,吸引海外網民的注意,及後在網上發起「假裝自由」的活動:她和戴上小危面具的人重遊拍拖之地,再發出合影,每天一張,希望支持者可以套上他們的面具,也到街上「假裝自由」。
2015年,鄭楚然被困牢獄之際,支持者也曾發起「假裝自由」的拍照活動。那年3.8婦女節前一天,鄭楚然與武嶸嶸、韋婷婷、李婷婷和王曼(即「女權五姊妹」)宣傳反對公車性騷擾,向各地女性派發宣傳貼紙,結果被控「尋釁滋事」罪。鄭楚然在獄中寫悔過書,被關約三十天後獲釋。
她被捕之事旋即得到時任美國國務卿的希拉莉的聲援,2016年鄭楚然更被BBC封為「巾幗百名」之一。她深知維權人士被捕後要獲得外國關注,希望透過海外向中國政府施壓,才可以令當局盡早釋放「無罪者」。可內心另一個聲音也告訴她——今時不同往日——外媒關注亦難以軟化中國政府對維權人士的態度。「唉,中國開始有點自我放棄,氛圍確實與以前不同。」鄭楚然除了「假裝自由」,暫時也未想到其他更有效的行動。
2015年鄭楚然短暫被捕之後,二人為了「一方被抓,也另一方聘請律師援救,不用勞煩父母」,決定結為夫妻。
婚後二人各有各關注的議題,聚少離多。危志立替湖南塵肺病工人追討被拖欠的賠償金,多次在「新生代」報道工人南下深圳維權的事,亦道出塵肺工人的困境。鄭楚然說,這三年間,小危多次被問話又被放,她感受到丈夫在政治風眼中,總會有一次被捲走。直至1月總編楊鄭君被帶走,危志立仍在發文,文章被刪了他又發,發了又被刪。「『不如你先不發文章』,這句話我不敢說,但我知道小危是害怕的。」鄭楚然說。
危志立父親寫給兒子的信。

小危父親 :「我只有驕傲與榮幸。」

危志立出身於清貧的碼頭工之家,從小閱讀《紅與黑》、《悲慘世界》和《資本論》。母親買了簡裝版,他自己用零錢買或在圖書館翻閱全譯版本,思考什麼是剝削、資本主義的盡頭。2008年,他開始接觸塵肺病工人,多次舉起「塵肺工人是城市英雄,不能讓英雄流血又流淚!」的白紙黑字拍照,並將相片發在網上。
2013年危志立成為「新生代」的編輯,關注勞動權益議題,帳號被封後自立「微工匯」,又遭遇兩次封號,隨後「微工匯」再次更名為「新生代」。鄭楚然說,危志立關心的主要還是塵肺病案件,大約隔日出文章,每篇文章的瀏覽人數約數百人,讀者群是勞動層,在社會的影響力不算大。
據「大愛清塵基金」統計,中國目前有600萬塵肺病患者。這其中有很多湖南籍工人。上世紀九十年代,他們趁著改革開放、到深圳做建築工人。深圳地下滿是花崗岩,風鑽工友在地下30至40米井下長年吸入灰塵,結果患上塵肺病。
2009年,首批湖南耒陽工友到深圳維權,深圳市政府賠償7到13萬元不等的「人文關懷金」,取得初步成果。2018年,湖南工人多次南下深圳維權,遭警察噴辣椒水,但他們的故事很難見諸內地媒體。同年,深圳市政府賠償湖南政府3億人民幣,由湖南政府向工人發放賠償,惟工人仍在等待賠款及其細則。
至今,危志立身在牢籠,受他幫助的工人在網上撰文聲援。鄭楚然記得她和危志立在2013年相遇的場景:「他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甚至有一個破洞的T恤,踢着拖鞋,一個長得可以扎起来的卷髮用髮箍隨意地壓在天靈蓋上。」被採訪的工人有時看不過眼危志立總是「褲穿洞」,都給他體面一點的衣裝,鄭楚然說危志立每次都拒絕。
小危的父母知道兒子一直協助工人,工作的詳情從不過問。今次公安到小危在廣州的家抓人,鄭楚然說公安曾一邊拉小危父母一邊說:「你的兒子被洗腦了。」小危的父母仍然意志堅定,4月9日危父寫了一張明信片給兒子:「現在终於理解你,更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天下勞苦工人的權益去呐喊维權 ⋯⋯,我又怎忍心去訓責你呢。我只有驕傲與榮幸。」
對於危志立在獄中的選擇,鄭楚然說,「什麼決定都會尊重」
鄭楚然是提倡獨立思考的女權主義者,去年微博「女權之聲」被禁言之後,她曾自述受網絡自由啟蒙之前,「一度是一個風情萬種的厚黑女,一心想著遇到白馬王子打敗他的後宮成為皇后。」2011年前後,審查和封鎖尚未攻佔整個內地網絡,鄭楚然在洶湧的言論中覺醒,組織多場女權運動,而遇上危志立,不信婚姻的鄭楚然從此選擇了他。
危志立是一天會給鄭楚然講三個勞工案例的「唐僧」男友,不時向她分析「資本主義的絕路」,「如果他不是我男朋友,我可能已經往他臉上踩一腳,讓他安靜別吵了。」
鄭楚然稱會用盡所有方法令「小危」盡早出來。
二人的愛情故事,情投意合之後,是志同道合。
「小危經常說我們的關係是 『同志』,Comrade,志同道合的人。」鄭楚然瞇起眼笑說。在她眼中,危志立是「一個很純粹很簡單的boy」,固執地關注勞工新聞工作者。鄭楚然每次叫他「不如你去美國讀書」,危志立也回她「讀什麼讀!」危志立的朋友跟記者說,小危性格固執,就是怕他不簽悔改書,不認罪,令他不見天日。
對於危志立在獄中的選擇,鄭楚然沒說擔心,「總之,什麼決定都會尊重」。
問她為何愛上小危,鄭楚然仰頭說:「首先,他靚仔(英俊)。然後,是單純善良。」其實吸引鄭楚然的,還有小危的幽默。1988年出生的危志立深受香港的電視、電影影響,他是周星馳的忠實影迷,也非常喜歡電視劇《我和疆屍有個約會》,以「馬小玲」做筆名在網上寫勞工報道,以幽默對抗壓迫。他經常拉鄭楚然看周星馳的《回魂夜》,鄭楚然又拉他看《國產凌凌漆》,二人熟背對白,《回魂夜》的對白「意志一鬆(放鬆),把刀就入咗(插入)」,電影中套上假哨牙的周星馳未開口,二人早就意會,相望而笑了。
「每次我去香港,問小危有什麼東西要買?他就說:『幫我買起李嘉誠吧。』」鄭楚然回想與小危的日常,哭笑不得。她掂記小危精神,搞抗爭要不忘幽默。
近來,鄭楚然會重溫丈夫寫給她的「悔過書」。二人在深圳同住的一年多,危志立有時沒有做好家務、推卻給鄭楚然做,鄭楚然遂在不同的社交媒體對丈夫大興問責之罪。「家務勞動是有價值,他推給我做,是漠視這種價值,這樣的性別分工令我工作增多。」鄭楚然說不是要拂危志立的面子,是要他知錯,要他寫檢討。當然,鄭楚然最近有自述,她曾經亂扔煙頭,被危志立大罵對不起環衛工的辛勞。「其實『小危』好少罵我的,可能他是一個感情不外露的男人吧。」
鄭楚然在網上簡述二人的愛情故事,文章劈頭寫道:「危志立追我追了好長一段時間⋯⋯」記者與鄭楚然相榷,2013年相識,2013年拍拖,怎麼算是追了她「好長」的一段時間?鄭楚然有氣沒氣地說:「那小危快點出來反駁我,有人說追求半年不算『長』。快點出來,寫文澄清!」
三月的廣州,驟冷驟熱,鄭楚然穿州過省向被捕者的家屬會面解釋,病了一星期,無力感來襲,千愁萬緒,一支煙也抽不下,她瀟灑地說:「索性不抽了。」不過,煙可以不抽,維權的事,很難回頭:「人民一旦醒覺,裝睡不來的。」丈夫未從牢中出來,她還得「假裝」自由下去。
【鄭楚然轉載文章:大兔跑一萬公里 迎小危自由 # 第N天打卡 :http://bit.ly/2Jyea9X】
獨立記者關震海
獨立記者關震海
12年全職社會記者,留學日本,看透世情,立志當一名亞洲獨立記者。閒來無事寫文化事,分析愛看的電影。前明周文化網站編輯,前《蘋果日報》突發組社會偵查記者,2015年憑「從Erwiana被虐到本港印傭離鄉別井苦況系列」報道獲SOPA亞洲出版業協會「女性議題新聞優異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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