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浪之間-海洋之子的恐懼

盛夏的溼熱午後，搭上駛往宜蘭的區間班車。轟隆隆的火車在鐵軌上按部就班地奔馳、規律硄噹硄噹的歌聲沿著海岸穿梭在荒煙漫草、黝黑隧道之間。直到進入宜蘭地界，一望無際的海在烏雲籠罩之下灰暗沉悶。我看向不甚明亮的前途，思緒漸漸被期待和擔憂掩埋。

拖著笨重的行囊步下火車，醞釀了半日的大雨傾盆而落，我只得一手支傘一手提包、沿著海岸走了二十分鐘路程找到即將棲宿一個月的衝浪店。店裡的姊姊驚訝於我的狼狽，連忙將我迎進店。放置行李、簡短寒暄，他要我到海邊尋找正玩耍的老闆和其他夥伴；我連忙換裝，不知所措的沿著陌生林道走入一處沙灘。沙灘盡頭一片灰藍的海，雨還在滴滴答答敲打、海上的人們卻絲毫不減熱情和歡快，彷彿頭頂上盤旋不離的烏雲密布是晴空萬里一般。見過海邊值班的夥伴，依循他的指示我在海上成百上千的遊客群中找尋老闆和其他夥伴的蹤跡，一步一步往海浪襲來的方向走去，猛然的地面深陷、不小的落差一下讓海水由小腿處沒至腰部深度。我停下來低頭看向海水，這個瞬間襲來一波浪潮正面打中我的身體、高高掀起的水花濕潤了頭髮臉龐，衝進鼻腔引起一陣不適，和緊張。我不由地想起了爸爸從小耳提面命的話語。「海是很危險的，一不注意就會捲走你。」從小到大我從未進入深過腰間的陌生水域，無論是溪水或是海水。在成長歷程中那是非常危險不可跨越的深谷，彷彿一步跨越便是生死兩隔，我始終為此恐懼。好不容易平衡身子、緩解鼻腔裡酸澀的疼，我有些想打退堂鼓了...

而一抬頭，我正好看見了身穿店名字樣的年輕人在不遠處倚靠著衝浪板。我趕緊起身、費力的逆流行走於浪花之間，一面閃避著遊客直衝而來的衝浪板。好不容易來到老闆和伙伴身邊，水深及胸，天昏地暗，雨水劈哩啪啦打進眼睛，一切都不是我心中適合開始一項海上活動的模樣。還未說兩句話，老闆便讓我爬上板子、練習在浪花襲來之時乘著海推進的速度站立在浪板之上。

笨拙地用右手捉住板子邊緣想爬上去，立刻就掀翻了板子、摔進水裡；用腳想跨上板子，也落得一樣搞笑的下場。比我早些來的夥伴看不下去，溫馨提醒到：將板子輕輕拉向自己的方向，順勢以前胸貼上板子、再使力讓身體趴上板子的方式上板。嘗試了幾次，我終於成功地趴上了衝浪板；在伙伴的提醒下將腳尖對齊板尾、調整至適合的位置並且取的平衡後，他猝不及防的將我隨著襲來的浪花一齊推出、並在我身後大喊著：「站起來!!」驚慌之餘我無力思考，只能手忙腳亂地在板子上爬行試著站起身來。想當然爾，我摔了個狗啃泥，浪板被海掀翻、我摔下不深的海灘結結實實擦撞著沙子、同時嗆著水。忍住眼、口、鼻的難受，我站起身去抓住以腳繩和我聯繫著的浪板以免打到其他人，一面試著將笨重厚長的浪板越過一波一波的海浪推回夥伴身邊。經歷幾次驚險，浪板差點打橫、一被海浪撞到就翻起撞到自己、被海浪直直頂起推翻撞到別人的意外，都非常幸運的躲過，我終於回到夥伴的身邊。看著我悽慘的模樣，他立時和我傳授一些基本知識。確定我都聽懂了解以後，他讓我再嘗試一次。這一次，我牢記著他的提點：當海浪推進浪板有了速度之後，將兩手撐在胸膛兩側、迅速跳起站在浪板之上，保持平衡!當他迅速將我推出、洶湧的白浪花承接他的推力將我迅速向沙岸的方向衝去時，我抓準時機、快速撐板站起，完成了「起乘」動作，站在了浪板上。多麼振奮人心的一剎那，可一秒之後我旋即狠狠摔入水中、隨後襲來的浪花夾著沙子和海水的鹹澀席捲我的鼻腔直至大腦、在水中翻滾著不知東西南北。當我再次浮出水面，繫在腳踝的腳繩一陣陣的拉動著驅使我去找回我的浪板，在這個海水及肩、近乎沒頂的陌生水域中。一陣驚慌之後，我像是遺忘了又驀然想起自己學過游泳一般奮力地滑動著四肢、掙扎尋找那一塊漂浮於灰暗海面的深藍色浪板。

這一次直直摔落水面的力道比前一次要重的多，再次壓著板尾、轉向大海的方向時，我的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面帶著幾近成功的欣喜、夾雜著對未知海洋的恐懼。雨落在不平靜的海面之上紮實的答答聲不絕於耳，烏雲密布未曾散去，我抬頭望望天、定定心神，推板越浪。那一天，我嘗試了一次又一次，直至最終成功站在浪板上好一段時間、直到板尾的Fin刮到沙地被迫停止時，我才抓緊時機、安全跳下板來，抱著欣喜和疲憊坐在清涼的海水裡，品嘗著沾染唇畔的鹹澀，面朝大海、畏懼漸漸消退。

台灣四面環海，大多數的城市裡、驅車至海岸都是容易的事情，比起遠居大陸中央的民族，我們本該與海洋為友、親如手足。我在游泳池裡如魚得水；但在海洋裡，我像是一隻落水的小貓，焦急地張望掙扎、忘卻了習得已久的游水技能。對海洋的畏懼，幾乎深入每一個海洋之子的心中。以至於我們面對自然規律襲來的海浪卻步不前，以至於我們面對溫暖海水慌亂無措。自幼的教育讓我們認識到海洋的力量絕對不容小覷，根深蒂固的畏懼使我們敬而遠之、成長過程中面對的教育也極少和海洋有關。有時望著教室窗口一框框的透明玻璃，隔離了聲音和溫度，也隔離了人類和自然之間的聯繫，只一縷縷金絲細線悄悄鑽入、鋪散在書桌之上，努力地尋求一絲真實的觸碰。這樣的場景彷若我們和海洋的隔閡：一扇玻璃窗之外，近在咫尺、卻咫尺天涯。從書本、電視影像中接觸的藍洋並非真實，海島臺灣對於海洋的教育過於輕率和狹隘，罩著一層濾鏡的自然生態教育給我們套上了糖衣一般的美好想像、毒藥一樣的懼如蛇蠍。自己長大之後，我們開始懂得盡信書，不如無書。探索世界的腳步開始由自己掌握，海洋之子必須克服心底的恐懼、重新定義自己，與浪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