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對孩子的愛是理所當然的嗎?」問號像一把刀,硬生生把千古接受的母愛和包容切塊切絲,親情不再與日俱增的飽滿,那仍牽連的輕縷給讀者織成了莫名的擔心和恐懼。「班」從在媽媽海莉的肚子裡開始,讓小說裡的快樂氛圍變了樣,日子還是要過,「班」也繼續長大,媽媽對他的愛是書裡最強調最無可奈何的妥協嗎?這是最嚴厲的疑問。
網路上介紹作者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2013)是在將近70歲時完成這部小說,我除了佩服還有尊敬,多麗絲‧萊辛當時下筆的年紀,肯定累積豐富的人生經歷,加上她身為作家的敏感度,都足以能在她的作品中深刻表達想給讀者的提醒,「描寫人性的衝突和挑戰世俗價值觀,反思對異己的包容性」,她選擇一個家庭生活的日常故事裡,敘述自然卻讓人感到沉重,讀者終究無法對書中人物的反應做出善惡對錯的判斷,沒錯啊,換成我也是這樣想,但是對你,是好的嗎?
【第五個孩子The Fifth Child】班,被形容在肚子裡就像惡魔般折騰媽媽,出生了,不太哭,長相古怪,性格野蠻,我就像讀了一本奇幻小說,會不會是海莉媽媽的疲累加上用藥過度以至於決的胎動更凌虐她?(讀者我當然無解)如此大差異的呈現,要從作者為海莉和大衛塑造的幸福感開始說起………
作者多麗絲‧萊辛用了不少篇幅來說這對男女主人的契合,先讓故事往輕鬆有願望的方向走。美術設計海莉和建築師大衛幾乎都算「不太落伍,也是保守又老派的人」,在一場不太願意參加的公司派對裡「遇見」彼此,我當是難得的「一見鍾情」般認定對方。兩個人的「小時候」的家庭背景和成長環境截然不同,卻沒影響他們無意外地結婚,共組新家庭,買下一間可以生很多小孩也能有自己一人一間房的大房子。兩家的父母對海莉和大衛的想法都有點擔心,但畢竟這是他們夫妻想要的生活。
因為太幸福又不肯故意避孕,六年內,海莉就生了四個孩子,路克、海倫,珍妮和保羅,大房子把大家族把大家族和樂融融地聚集在一塊了,在每個節日裡來度假的親友們越來越多,夫妻倆覺得這就是幸福啊!幸好,作者寫給了海莉一個願意來她家帶小孩的媽媽,也寫給大衛一個很有錢還願意慷慨資助的父親,不然,親戚們光住下來一陣子吃吃喝喝就是嚇死人的大花費,夫妻倆根本應付不來。這很現實,不是光憑微笑或心滿意足能搞定的畫面,感覺大家偶而的提醒,夫妻倆是有共識-船到橋頭自然直。
作者幾行話的隱憂暗示不太明顯。海莉前幾胎懷孕是常不舒服,不嚴重卻真感覺累,幾年來大房子附近環境也沒以前那麼安穩清淨,一切仍堪稱還不錯的日子。直到海莉懷了第五個孩子,情緒太不穩,愛發脾氣愛哭…..連幾年來一直當孫子們的保母和佣人的外婆桃樂西都累了(女兒女婿太自私了,一直生),這一次,海莉天天摀著肚子痛苦呻吟….「怎麼可能那樣一個小不點會有那麼可怕的力量?」連大衛都覺得海莉「著魔」了!不尋常的胎動,光看字裡行間就心疼海莉的「被虐待」,「發作」時她不能躺不能坐,不停走或狂奔來應付「敵人」給她的「痛苦」,海莉不得不服用大量的鎮靜劑,「這個叫她吃盡苦頭的怪物….萬一有醒來的跡象,或又開始打她,就再吃藥。」
【第五個孩子The Fifth Child】裡,從海莉媽媽的角度來發聲提問和反省,明明大家都覺得「班」是怪物,能幫忙的不說他不正常,介入的想直接放棄班。這個跟哥哥姐姐都不同的孩子,是連吃奶都像原始人的怪物,拳打腳踢不停,食量大,努力撐起自己的班,沒學爬就會走路,不玩玩具,大家都怕他,原本甜蜜的家被搞得翻天覆地,海莉當然想守護自己的孩子,卻也被搞瘋了希望他不存在,海莉從自己丈夫親友的眼光裡看出「她生了一個怪物」,班卻在自己的世界裡使勁任性。
「他發出勝利的狂吼…只見他蹣跚著步伐,閃裡閃動著冰冷的喜悅,對他的母親更是不屑一顧。」
「事實擺在眼前:如果放任不管,那肯定就會是災難了。」爺爺奶奶外婆都這麼認為,對其他四個孩子來說,班「霸佔」了媽媽,班有兇殘暴力的威脅。「如果能夠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幾天後,班被送走(不難想像會有那麼一個把人不當人的地方),海莉在安靜的日子裡卻放不下班。「她想到他時,沒有愛,也沒有感情,她恨自己竟沒有半點正常的情分,激不起一絲一毫的火花──令她夜夜驚醒的,只有罪惡感和恐懼。」
我相信任何人在書裡看見非人待遇,會暫時忘記班帶給大家的恐懼,何況是生她的媽媽。海莉心軟太正常不過了,震驚的是她接受建議,帶回針劑。大部分的人性都是自私的,想避開恐懼的(一個人在身心生活有餘力時不善才會被苛責),海莉選擇要保護這個家的方式就是重新教育班適應家庭生活,但是大衛和孩子們對班的存在有揮之不去的陰影,大房子裡的「家人們」不再完整了,藉著讀書藉著工作,拼命找出沒有班的出口透透氣。
這是當年老多麗絲‧萊辛刻意寫出媽媽的無奈,還是社會大眾的對不想親近或害怕的人的偏見。海莉認為醫生和老師只說班是過動,沒有檢查出任何不正常是敷衍吧!畢竟「承認」就要負責。所以只有媽媽「承認」班是「外星人」是不同類,她就有教他的責任,可是媽媽也需要喘息,媽媽也無法強迫一個也許根本聽不懂得孩子學習,除非「恐嚇」…….海莉把班帶回來的這幾年,她幫他繼續打針,在要他上學安靜時威脅他:「班,你記得坐車去過的那個地方嗎?」海莉狠下心對班說,如果他再敢傷害一個人,他就得回去,班在發抖,海莉知道有用(雖然她不喜歡這種恐嚇的方式)。
我以為班遇上約翰是他少數的快樂時光,仔細看來,也許僅僅是媽媽的縱容?班就這樣長大了,媽媽海莉的思路還是卡在原地,無法逃脫「她是生下怪物的唯一罪人,她救了班回家,也是毀掉這個家的人」,海莉跟大衛說,「我們以為幸福快樂是我們可以決定的事」,太容易得來的就遭報應了。【第五個孩子The Fifth Child】裡對大衛著墨不多,我很納悶。不是的,大衛堅信任何人都有可能生出班如此基因突變的孩子,自己要為自己負責,只是運氣壞,這不叫報應。我在書裡並沒有讀出大衛對班還有愛的蛛絲馬跡,這點很殘忍。
如果按直覺來看,班的路走歪了,他自然加入了那些經常翹課鬼混的一群人中,海莉觀察這群來家裡的大孩子們,強而有力的班就是老大。「她渴望他們遠走高飛。她急於展開新的生活。她要跟這棟不快樂不幸福的房子分手。」結群成黨,出走鬧失蹤,大方承認幹壞事的孩子們,海莉不在乎,因為她發現班是沉默的,他會跟著走…….也許班「自然」離開是好事?她受夠了,卻不願意親手推開或告發孩子們。我讀完卻沒有辦法說這媽媽的想法不對,海莉用自己的理解期待有一天「放生」班。
「他的母親,這個名詞對他具有甚麼意義?」在關鍵字是母親節的五月裡,【第五個孩子The Fifth Child】儼然是一本另類的關於親子的小說,讀它不難,作者和譯者讓文句流暢。我很難想像那麼多年前,多麗絲‧萊辛就想撕開關於母愛和社會關懷的甜衣,這本小說內容提出的難題我相信真實存在,無解,因人而異。(很多事物不該用可憐或厭惡二分,瞬間迸出的情緒無法掌控,偽善也可能是辛苦或逃避的面具,能從看完一本書來反思自己,還是有收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