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同樣在年末,我獨自到電影院看《紐約哈哈哈》。平日午後,影廳裡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正中央,面對大螢幕自己哭自己笑。那時我寫下:「總是這樣的,有很多把日子活得一團糟的時候,感覺被遺棄、但又簡單地相愛著的時候,再也沒有力氣繼續、卻依然倔強的時候。就像自己今年的縮影。」
如今,窩在暖和的家裡點開Netflix看《婚姻故事》,《紐約哈哈哈》導演的新作,彷彿看見當年過度用力生活、追尋夢想的女孩,也成為了有能力愛與被愛的女子,走入了婚姻。Noah Baumbach編劇和執導的電影,總像一面溫柔的鏡,照見每個人在生活和關係裡,一次次微小而深重的挫敗,直至黯淡得快要看不清自己,又及時點亮了光,沒有陽光燦爛,卻是暗夜裡令人心安的暖黃燈火。
在高離婚率的現代社會,從離婚來講述一段婚姻故事,合適得讓人唏噓。史嘉莉喬韓森和亞當崔佛,妮可和查理,一步步走向分離的過程,拉扯和衝突日益加劇,卻處處可見他們互相依賴、習慣,彼此了解至深的細節和痕跡。那是婚姻裡遠遠超過愛情的,生活重疊相融、現在與未來人生合而為一的緊密。
可是妮可想掙脫的恰恰是這樣的一體性,曾經在浪漫誓言裡許下的:從此以後不分你我、成為我們。這也是婚姻與個人主義的現代社會不太相容的原因。當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追求各自的成就和自我實現,自我和自尊變得很強,相愛或許可能,相守卻太不容易。因為,若要長久安於婚姻,必然要不害怕失去自己,放下、或至少削弱了強大的自我,才可能真正歸屬於夫妻和整個家庭。
表面上看來,妮可和查理也不是真有非離婚不可的理由。就像妮可第一次和律師諾拉見面時,淚眼迷濛叨叨絮絮地說:拿到那份邀約時,要是他能打從心底替我開心、向我恭喜,也許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日常生活和工作中那些細碎的不滿、疲於溝通的退讓,可以日積月累壓垮一切,卻也可能在輕輕的擁抱和理解裡消散。但如果其中有一個人,沒辦法發自內心,把對方的所有成就和快樂當作自己的,兩個人始終仍會是你和我,無法變成我們。
但也不只是如此。和其他夫妻比起來,妮可或許稱不上特別犧牲,查理也沒有特別自私,只是對現代女性而言,婚姻裡還是充滿太多矛盾。讀《82年生的金智英》會覺得許多問題來自亞洲的傳統觀念,再看《婚姻故事》卻發現,關於工作和家庭、婚姻和自我,各地夫妻都有相似的處境。我想起當代哲學家Martha Nussbaum談希臘悲劇時,說過一段我很喜歡的話,那是身為女性才有的深刻:
當人們面對道德衝突,或是面對愛情、工作、家庭的抉擇時,事情並不只是排出優先順序、選出priority那麼簡單。
當妳深刻在乎一件以上的事,不管選擇哪一個,即使是衡量之下最重要的一個,都會因為放棄或輕忽了其他事情,而感受到極大的痛苦,之所以我們會如此辛苦地掙扎。
在古典學裡,這是人之所以高貴的原因。"Tragedy happens only when you try to live well." 正是因此,妮可和查理的分開那麼揪心、那麼像我們自己。
電影裡最動人的一幕,是看著回到紐約酒吧的查理,從談判過程中的言不由衷,到恢復單身後深情流露,唱出一字一句都敲進心底、叫人心碎的那首Being Alive,幾乎要跟著掉淚。我想,查理的傷痛,不只是心裡還有愛的兩個人沒辦法一起走到最後,而是連曾有的美好都被一併抹去。某次爭執,查理半是憤怒、半是不解地說,妳以前覺得這就是妳要的,現在又說不是。妳明明曾經很快樂,現在卻突然決定妳並不快樂。其實人的記憶從來都不準確,會隨著時間,隨著當下的情緒和意念而扭曲變形。這大概也是婚姻諮商師第一步就要他們寫下彼此優點的原因。再回望一次,讓心愛的兒子用零零落落的拼字能力再唸一次,我們曾那樣相愛過。
想要有人緊抱著你 想要有人傷你太深 想要有人坐你椅子 讓你無法入睡
(你覺得只有這樣嗎 跟人分手有太多理由 但是孤獨沒有好理由)
想要有人太需要你 想要有人太瞭解你 想要有人制止你 讓你痛苦
(你已經不小了 要知道人生目標 小子 你沒辦法再當孩子了)
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 我還活著
想要有人太需要我 想要有人太瞭解我 想要有人制止我 讓我痛苦
給我支持 讓我活著 讓我困擾 對我極盡嘲諷 把我當成工具 改變我的生活
但是孤獨 就是孤獨 不是活著
我要有人用愛簇擁著我 我要有人強迫我關懷 我要有人陪我度過難關
我會一直常相左右 跟你一樣害怕 讓我們一起度過
一起活著 一起活著 一起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