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愛》的故事背景在二次世界大戰後的俄羅斯大城市─列寧格勒(蘇聯解體後已更名回沙俄舊稱─聖彼得堡),這座城市在二次大戰期間受到德軍的圍攻,從1941年9月到1944年1月,共被封鎖了將近900日,死於戰火、飢餓、疾病和嚴寒的平民估計達60餘萬之多。在糧食最短缺,餓死人最嚴重時,甚至傳出「人相食」的恐怖事件。
《裂愛》的另外一個歷史背景,則是在二戰時期,普遍存在蘇聯紅軍中的性暴力,除了廣泛對敵國或軍事佔領地人民施暴,蘇聯男性軍人施暴的對象,居然包括自己的同袍戰友。當時紅軍內有大批的女兵,負責包括從前線戰鬥,到後勤作業等各式各樣軍事任務,卻成為男性軍人洩慾的對象,而為了逃避性暴力威脅,許多基層女性士官兵,只能找個高階軍官或將領「依靠」,做個戰場上的「臨時夫妻」,有些女軍人甚至被迫「易手」在不同男性之間。電影中女主角之一的Masha的遭遇,便是反應真實的歷史狀況。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的《戰爭沒有女人的臉:169個被掩蓋的女性聲音》,就有相當多這樣傷痛的故事(也成為編導拍攝本片的啟發來源)。
這樣慘烈的戰禍,倖存者自然會留下極深的心理創傷,在身心各方面,就顯現出各種身體或精神上的症狀,電影做了極深刻的描寫,片頭開始,主角之一的Iya就在醫院工作時,大家都在忙得不可開交,她卻突然發愣,旁邊的人不斷催促或拍打,她也完全沒有理會,這就是典型對創傷的症狀。經歷心理創傷的人,會對周遭自我和環境失去真實感,例如會突然用別的眼光看自己、表現恍惚、失去時間感。
在電影中,也常常用「劇情的斷裂和交待不清」,去間接呈現主角的恍惚、失憶,如Masha的兒子在電影前段還活的好好的,和Iya在醫院照顧的傷兵玩在一起,沒隔幾個鏡頭,男孩突然不再出現,Iya在電車上啜泣。等Masha回來,Iya對小孩的死亡交待不清,Masha似乎也半信半疑。導演似乎在這裡刻意留下空白,以表現Iya在創傷事件後心理狀況不穩定,引發的失憶現象。
心理創傷者,面對自己身心失控的狀態,好像身體和心靈都不再是自己的,不管是四肢活動還是五官的感受、表達,完全不受控制。這也許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藉由身心解離,想像並不是自己受到創傷,而是站在一個好像靈魂出竅的位置,看著另外一個人(其實是自己)在受苦,以逃離各種心理創傷的痛苦,然後就產生各種解離、身不由己、己不由身的狀態。
而既然創傷發作的症狀是身心的「失控」、「分離」,想要自我修復的第一反應,自然就是重建的身體和心靈的控制權和掌握力,重建尊嚴和信心,也就是要「找回自我」,而作法之一就是建立人際關係,尋找朋友、伴侶,無論是短暫的性伴侶或長期的婚姻關係,最好能生育下一代,她們認為這樣才能感受到自身的「完整性」,經歷受創的自我好像是一個破碎的花瓶,但只要透過親密關係甚至生育,就能讓這些碎片重組成完整的花瓶。
但在片中,這個過程極不順利,Masha在戰時惟一的期待是兒子,但莫名其妙死了,兩人的友誼也瀕臨破裂。她便要求Iya「生回來」,Iya想要找醫院中的長官「幫忙」,但並不成功,面對Masha的「情緒勒索」她越來越消受不起,一度想跟那位醫師一起離開,Masha在見了「未來婆家」卻飽受羞辱之後,在回住所半路上,碰到疑似Iya以衝撞電車方式自殺,她匆忙跑回去,只見還活著的Iya,她仍沒忘記要幫Masha生孩子。
這些女性想從婚姻或伴侶關係中,重新找回自我價值,但這樣卑微的要求卻可望而不可得,因為在戰後的社會,她們是一群沒有價值的女人,雖然在前線或後方為戰爭付出了青春、身體和心靈,但是戰後卻沒有得到起碼的尊敬。有個小地方是當Masha著軍裝回到列寧格勒時,身上的軍裝上有數個勳章,可見她是有「戰功」並獲得正式表揚,但是她在戰後蘇聯民眾的心中,要不是一個性慾投射的對象(片中有兩位開車在街頭「獵豔」的年輕男人,對女兵是滿口的輕浮言語),不然就是一個放蕩的「淫婦」(Masha決定要結婚時,在她未來婆婆的口中卻如同妓女)。
整部電影雖然充滿了不幸與創傷,但調性卻是冷靜的,沒有太多情緒性誇張表演的場景,Iya和Masha經常是面無表情,感覺麻木的。而事實上受到性創傷的女性,經常就是表現出情感遲鈍、麻木的狀態,這兩位極為年輕、資淺的女演員,演活了這個破碎的心理狀態。
電影雖然演的是70年前的二次大戰,但也有借古諷今、藉歷史直面當代的企圖。今天的世界局勢戰火頻傳,從中東阿拉伯國家,到非洲、東南亞,乃至近鄰的香港,都發生嚴重的戰亂和社會衝突,而在這些被兵災重創的國家中,都有性暴力肆虐的現象,包括香港,也有員警對被捕抗爭者性侵的消息,足證世界上動亂不穩、社會秩序失控之處,就存在著對女性的暴力和侵犯,無論是七十年前的世界大戰,還是21世紀之後的今天。
而諾貝爾和平獎近年來,接連頒給控訴或制止動亂地區性暴力相關的個人或組織,包括今年伊斯蘭國暴行的倖存者Nadia Murad,以及去年頒給治療剛果內戰性創傷受害者,卓有貢獻的婦科醫生Denis Mukengere Mukwege,足證這樣的現象,已經受到舉世的關注。
《裂愛》編導對被害者心理狀態和處境,有極深刻與寫實的描寫,他們在攝製過程中,對這個議題下過充分的心力研究。看過本片也會讓我們對這個舉世關注的議題,能有更深的認識,本片實在是當代對女性暴力,絕佳的控訴之作。雖然台灣現在未處於兵災中,但也值得我們透過本片,關懷世界上所有性暴力受害者,並盡力阻止它的蔓延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