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月最後一天的最後2個小時看了寄生上流,剛結束了忙碌的一學期、交完林林總總的作業,而隔天一早又有工作,那時的我如同電影中趁著朴家外出露營、在豪宅內稍享片刻寧靜的金家人,於混亂的縫隙中貪得一絲閒致。看完跌宕起伏的電影,我直說,這不是我最愛的奉俊昊作品(前還有《殺人回憶》及《非常母親》),但我卻從中嗅到了最濃重的警世意味,在結構嚴謹的劇本、華麗的群戲表演、精良的攝影剪接技術.......這些美好的包裝,足以使《寄生上流》成為夏日強檔商業電影的條件之下,是對韓國社會問題沉重的憂心。
剛好,在趕場看《寄生上流》前,觀賞了台北電影節亞洲稜鏡單元的《一條鯰魚救地球》(메기,2018,李玉燮導演),一個是奪得坎城金棕櫚、由聞名國際的奉俊昊執導、韓國國寶演員宋康昊主演;一個是首次拍長片的新導演,製片甚至必須自己擔任男主角的小成本電影,然而,兩部電影談論的主題卻有多處雷同,雖然形式迥異,但想傳達的社會關切是類似的--貧富差距及居住正義。
《鯰》劇以一條鯰魚的視角觀看眾角色的故事,映後座談導演表示除了鯰魚的韓文메기剛好和女性英文名字Maggie同音以外,它還代表了社會上存有的迷信─「平常穩定、不好動的鯰魚如果跳起,代表將有地震發生」,事實上,不知名的旁白也可以來自於片中的其他動物──飲水機中的螞蟻、被豬籠草吃掉的瓢蟲、醫院為了拍攝宣傳片而請人假扮的猩猩……象徵一種動物們的眾聲喧嘩,以迷信/動物v.s 追求科技理性的現代社會/人類作出對比,並嘗試以最純真、不帶先入為主觀念的角度來思考韓國社會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電影中超現實地呈現了馬路上會一直莫名出現坑洞,而待業中的男主角也因此能不斷獲得工作,在百無聊賴地重複填補道路時,他的同事說「早知道高中就不要那麼認真念書了。」這邊反映了與印象中韓國年輕人不同的消極,韓國的升學主義和大企業壟斷眾所皆知,學生搶破頭想進入SKY(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延世大學,相關現象可參考今年初熱播韓劇《Sky Castle 天空之城》
https://zh.wikipedia.org/wiki/Sky_Castle)、畢業生則無所不用其極擠入三星、現代、LG等大企業,這種「向錢看齊」的價值觀其實很大一部分來自於1997年的亞洲金融風暴,當時韓國百大企業在短時間內倒了快一半,造成無數家庭支離破碎,在風暴後這種掌握金錢才有保障的觀念便更加根深蒂固了,因為論誰都不想再經歷一次窮到發慌的日子。
想了解更多97金融風暴的韓國情勢,可參考電影《分秒幣爭》(국가부도의 날,2018,崔國熙導演)
然而,無法擠進主流體系的人呢?新聞或許會報導進入頂大卻自殺的學生、大企業的過勞問題,但那些沒有達到社會定義中「成功」的人的悲傷,似乎連被報導的資格都沒有。
「如果在路上發現一個洞,要做的不是愈挖愈深,而是想辦法爬出來。」
《鯰》中的這句話反映了在韓國社會低階層中打滾的心聲,如同劇情中不斷出現的「信任」之缺失(懷疑同事偷戒指、懷疑醫院員工病假的真實性、懷疑男友有打女友的前科……),當你置身洞中,千萬不要往下試圖尋找些什麼,因為你不知何時背上會落下土堆將自己掩埋,只能憑藉著雙手──最真實存在的證據,一步一步爬回地面。
李玉燮導演認為「愈悲傷的故事要用愈快樂的方式說;愈快樂的故事要用愈悲傷的方式說」,這樣的信念反映在電影中的都更抗議現場,多彩的帳篷、帶點嬉皮味道的人群,甚至被男女主角們當作平常休憩的場所,看似歡樂的景象其實闡述了沉重的「居住正義」問題。
位於首爾精華地段江南區旁的「九龍村」 圖片來源:https://www.chinatimes.com/hottopic/20160804002362-260804?chdtv
時常看韓國電影的觀眾應該都對大都市中出現的雜亂、小巷及陡坡縱橫的破舊平房區不陌生,也是《寄生上流》中主角金家居住的地方,這樣的景象無非是M型化社會最血淋淋的寫照,也成了政府整治市容、增進觀瞻的首要清除對象,進而引發了許多搬遷、都更的糾紛,甫得到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評審團特別獎」的《我們與愛的距離》(벌새,2018,金寶拉導演),片中女主角與漢文老師也多次行經都更中的房子,《我》片時空設定在1994年,可見居住正義是段漫長且艱難的過程。
回到《寄生上流》,它的劇情曲線十分獨特,前半段呈現金基澤一家人是如何在窮困中尋找往上攀的機會、有錢朴家人是何等地愚昧好騙,就在金家用華麗偽裝技巧得勢的最高點──朴家外出露營,金家肆無忌憚地在豪宅中享樂──編導卻沒讓角色們得瑟太久,緊接著揭露了地下密室的存在,劇情急轉直下,接著便一波波地往上衝,角色永遠不能安逸、觀眾也沒有絲毫喘息的空間,若用圖示分析,應更為清楚:
圖中,九為金基澤一家於豪宅中喝酒享樂,之後的突發事件依序為
十:原幫傭雯光闖入,發現地下有密室
十一:金家與幫傭和她老公打鬥,雯光跌落樓梯
十二:朴家遇雨取消露營,要返家
十三:多頌要求在庭院露營,朴氏夫妻睡在客廳看著多頌,導致金家逃脫困難
十四:朴氏夫妻終於入睡,又被多頌的無線電吵醒(金基澤趴在黑暗中尚未逃離)
十五:豪雨淹掉金家
十六:生日派對之大殺戮
一場豪雨,幾乎淹掉了金基澤所居住的貧民區,但對於有錢人來說,卻是「因禍得福」,還能在隔天放晴後在院子開心舉辦派對。半地下、穴居著的窮人們,像是居住在蟻窩中,水來便被沖得流離失所,嚴重貧富差距造成的居住問題,窮人的住宅連正常的排水、透風都做不到了,遑論保持衣服的芬芳、擁有Wi-Fi?
然而《寄生上流》所發出的警訊並不是突如其來的,除了上述提到的《一條鯰魚救地球》及《我們與愛的距離》之外,做為南韓電影發展100周年,首次奪得金棕櫚的里程碑電影,它也和去年的金棕櫚得主──《小偷家族》(万引き家族,2018,是枝裕和導演)及同為正式競賽片的《燃燒烈愛》(버닝,2018,李滄東導演)有著橫向的呼應。除了同樣探討貧窮議題之外,這些作品在導演的創作生涯中的地位也是相似的,對我而言,這三部片都不是導演最好的作品,但卻是最在國際上取得成功、打開知名度的,但若沒有前面那些作品的鋪墊,便拍不出《寄生上流》、拍不出《小偷家族》、拍不出《燃燒烈愛》。
是枝裕和對於弱勢兒童的關懷可於《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中看見;對於何謂家庭的叩問可於《我的意外爸爸》中找到;探討「死亡」及「死亡後剩下的人」則多次出現於《幻之光》、《下一站,天國》、《橫山家之味》中。對我來說,《小偷家族》議題的廣泛性,導致它像是是枝創作生涯至今的大雜燴,若分開項目細細審視,會覺得深刻度不如前作,但若沒有那麼多年的累積,也無法達成如此的高度評價。(很不想說它像《復仇者聯盟:終局之戰》與前面21部漫威宇宙電影的關係,但的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作為李滄東第三度入圍坎城主競賽的作品,《燃燒烈愛》風光刷新坎城場刊評分歷史新高,也是很多台灣觀眾認識李滄東的開端,但回頭觀賞前作,會覺得《密陽》中關於悲憤的刻畫更為深入(此片使全度妍成為韓國首位坎城影后),《生命之詩》中挑戰禁忌社會議題的力度更強、切入的角度也更獨特(中學生性侵事件、阿茲海默症的奶奶學習寫詩,此片被列入政府發行的《韓流白皮書》2010年重點事件)。
而奉俊昊,身為韓國現今五大國際知名的導演(李滄東、朴贊郁、奉俊昊、金基德、洪常秀)中,最能融合商業與藝術、也最在英語世界取得成功的導演,他已經將「如何拍出大眾都看得懂的電影,同時又藏有寓意於其中」的技巧拿捏得爐火純青,講白點,就是影片中的暗喻(大水、石頭、扮演印地安人、地下室、味道……)就算沒有看懂,也不致影響劇情理解,但若仔細思考,則細思即恐、獲得更多。
但奉的大眾化也是我覺得《寄》中稍嫌可惜之處,為了在激烈轉折之下仍讓人有前後呼應的完滿感,某些符號稍嫌對應得過於工整,如摩斯密碼暗號前後多次出現、金基澤住進地下後做了和雯方之夫一樣崇拜朴社長的舉動、金基宇接到家教職缺後,說出了和給他工作的頂大朋友一樣的話、結尾基宇寫給爸爸的信,選用同樣的格式……這樣的對應一次、兩次會覺得驚奇,但太多次了則顯得保守、預料之中。
(註:奉俊昊有兩部英語片:《末日列車》評價和票房都算好、《玉子Okja》更是入圍坎城主競賽;反觀朴贊郁在2013年進軍歐美的《慾謀Stoker》雖然評價尚可卻票房失利,朴因此回韓,於2016拍攝《下女的誘惑》再創事業高峰。)
在我心中最好的奉俊昊作品仍是當年一鳴驚人的《殺人回憶》(살인의 추억,2003),其影響力之大,甚至啟發了好萊塢熾手可熱的導演David Fincher拍攝《索命黃道帶》(Zodiac,2007),選擇尚未解決之懸案為題材的膽識、耐心堆疊細節而不為討好觀眾刻意安排轉折,漫漫的片長使得觀眾彷彿也變成片中警察,真心期待趕緊破案、抓到該死的兇手。也因為前面的鋪墊,最後那幕隧道前宋康昊和嫌疑犯的戲,才會那麼深刻動人、又讓人懊惱不已。
緝查多年後,才發現僅差一點點就抓到兇手時,宋康昊的臉部特寫
在國際上取得成功後,奉俊昊繼《非常母親》(마더,2009),睽違十年再度回歸韓國拍片,評價和票房紛紛告捷之餘,看到更多的是想藉自己的影響力,展現社會關懷、替家鄉發聲的感情。觀察近兩年金棕櫚的巧合,奉俊昊和是枝裕和的得獎,我認為都不是這次的作品本身有超乎想像的藝術高度(當然一定的品質是有的),而是對其導演生涯的肯定,是一種「時候到了」的集大成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