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須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試試不同的人生。

烏石港日出

郭醫師的湖邊散記 (4) 放下

我經常在湖畔寫生，但昨夜的大雨使得湖畔的草地還有些潮濕。經過烏石港遊客中心，遊艇碼頭，沿著外澳沙灘的堤岸步道巡弋。

若是夏天的假日，這裡遊客人潮如織，遊覽車載來一車車要去龜山島賞鯨豚的遊客，沙灘上也早就架設好給衝浪客租用的帳篷。

但今天不是假日，而且是早晨，路上靜悄悄的只有我一個人帶著素描簿，想要騎到遠一點的地方，享受這只屬於我一人的悠閒，隨便畫一點甚麼也好。

外澳咖啡館還沒開門，堤岸邊一整排的特色民宿也沒有遊客活動的跡象，我停車在步道的終點，這裡是沙岸與岩岸的交界，有許多矗立在沙灘上的礁岩，大大小小都是一面平緩，另一面陡峭的單面山形狀。蘭陽博物館與自然環境合而為一的特殊三角造型靈感就是取材於此。

爬上最大的一塊礁石，那是一塊釣客喜歡的磯釣岩場，有幾個可供插立釣竿的洞，漲潮時必須涉水才能上岸。我站在礁石上靜心遠望，

腦中努力放空，但與這塊土地連結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

蘭沙吧是一棟三樓透天厝，三年前瘋狂愛上騎自行車，從礁溪騎到福隆時，發現宜蘭頭城的烏石港重劃區，在蘭陽博物館旁有很多地點絕佳的建案。似乎還負擔的起貸款，便買起來當作退休渡假的別墅。

隨著招待親朋好友來渡假的次數漸多，軟硬體設備逐漸增加，要送洗的毛巾床單，必須要印上可以識別的名號，「蘭沙吧」這個名稱便由此而生。蘭陽博物館旁，有沙灘可以衝浪的休息站，是老婆大人精心設計的，與攔沙壩諧音，也是希望來這裡住過之後，就像溪水經過攔沙壩，雜念可以沉靜釋放，心情得以清澈透明。

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地方。問題是，我甚麼時候才可以搬過來長住？急診醫師要做到幾歲才退休？退休後要做甚麼？

會去開始認真思考這些問題，表示心智年齡步入中年。

雖然眼睛老花的程度，前幾年就已經開始提醒我，中年危機的紅旗已經高舉，但真正開始想要改變生活方式卻是因為蘭沙吧的關係，每次從台北來，出了雪山隧道，看到蘭陽平原的美景，我就會有想要退休的衝動。

我並不是厭倦了當急診醫師。我知道，任何工作都會有苦有樂，我一直是個還不錯的急診醫師，我也很樂於當一個急診醫師在第一時間幫助病人。只是，在急診室工作了二十多年，救了許多別人的命之後，某一天早晨，中年的警鐘響起，醒來突然覺悟，是該救救自己命的時候了！

就像兒童進入青春期，會煩惱青春痘，成年人也會有面臨中年的一天。老實說，在決定離開醫院之前，心情非常慌亂，因為我不知道不做急診醫師我還能做甚麼？當下我只知道，我必須給自己一個機會，去試試不同的人生。

事實上，當我離職去當導遊之後，偶爾還是會回來醫院兼差，只是心境大不相同。

有一次回來急診值班時遇到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兄，因為和老婆鬧離婚，老婆要分他一半財產，他覺得很不甘願。和遠從南部上來調停的大舅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雙雙來到急診室要驗傷。

大舅子受傷流血很明顯，行禮如儀的開了驗傷單。但他老兄就看不到甚麼客觀的傷痕。我委婉地表示看不到客觀的傷痕，我無法開立診斷書給他，他就憤憤不平的回家了。

三十分鐘之後，他又衝進急診室，而且撲倒在地上，自訴覺得胸悶喘不過氣。這次我不得不立刻扶他上病床，再一次做了身體檢查，心電圖排除心肌梗塞，胸部X光排除氣胸，抽血等等，一切的結果都顯示可能只是換氣過度症候群。

換氣過度症候群是一種情緒壓力造成的心理問題，不由自主地以身體的各種症狀表現，急診室很常見到這種病人，就如同這位病患一樣，主訴喘不過氣來，甚至昏迷，看起來很嚴重，醫生得花一點力氣去排除危急的可能病因，證明他其實沒甚麼大不了。

醫師只要舉起病患的手，從臉上方三十公分的高度突然放開，假裝昏迷病人的手會反射性的彈一下，然後安全的落在旁邊，不會真的打到自己的臉。但病患依然緊閉眼睛，眼皮底下的眼球還咕嚕嚕的轉動著，有意識地 ”表演 ”他還處於嚴重的昏迷狀態，要我別放棄他。排除了身體的急症，剩下的問題，就不是急診醫師擔心的事了，何況清官難斷家務事。

有經驗的醫師知道可能只是情緒問題。症狀輕微的，給他一點時間，等他情緒平復就好。明顯症狀嚴重無法自主，表演抽筋的，打個鎮靜劑讓他睡一覺，醒來就好。愛惡作劇的醫師會加快點滴的速度，等他膀胱脹滿尿液，憋不住的時候，自己就會起床尿尿。

但身為導遊醫師的我，心境不同，做法就不一樣了，我開始把他當作我的旅遊團團員，跟他聊天，試著用不同的話題，看能不能引起他的注意，分散焦慮，提升滿意度，在他灰色的人生畫布上，增添幾筆美麗的色彩，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

「你今天遇到我算是很幸運喔!」我注意到他偷看我一眼，又很快閉上眼睛。

「我其實已經離職，不當專任醫生，改行兼差當導遊了喔!」

「我昨天剛帶團回來。你今天遇到我這位導遊醫師，真的是很有緣份。」

他突然睜開眼轉過身來說: 「真的嗎?你是導遊？當導遊一直是我的夢想，可以到處遊山玩水。」然後坐起來看著我說: 「怎麼可能?你醫生薪水這麼高，怎麼會去做導遊?你怎麼辦到的？」

我一派輕鬆的說：「就放下啊！放下你就自由了！」

他靜默三秒鐘，咬咬牙點點頭，握緊拳頭若有所悟，然後跟我說聲謝謝。接著自拔點滴，好端端地自己走出急診室了！在旁邊看傻了這一幕起死回生的男護理師徽哥，合掌讚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郭醫師，您當導遊還會指引人生的方向啊！」

「過獎，過獎！等等！把那施主叫回來，他還沒繳醫藥費哪！」

順帶說一下，那位男護理師徽哥，就是借我導遊國家考試用書的人，我會去當導遊這件事，他也有責任。

這件事讓我發現老婆大人的睿智。當我恐慌焦慮於不當急診醫師之後，不知道我要做甚麼時，老婆無條件的支持我說：「就放下吧！不要去煩惱未來的事。先放你一年無薪假。好好自由的玩一玩。等心情沉澱過後，自然會有路可走！」

如此一來，我們不用離婚，而且我的老婆大人，仍然可以掌握我全部的財產。

沒有工作收入之後，仍然要支付每個月的生活費用、保險費及各種貸款，老婆和我決定賣掉三峽一棟房子，銀行帳戶裡存有一些現金，就用這筆現金當作底限，生活上節省一點，一年沒有收入應該沒有問題。一年之後要轉戰診所，或是仍然回醫院繼續當醫師都可以，有一技之長在身，只要有健康的身體，不用擔心找不到工作。老婆甚至支持我，如果這一年混的不錯，也可以繼續下去。就這樣，我開始嘗試過不一樣的導遊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