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的時候，不免思考到來此獨處的意義。

郭醫師的湖邊散記 (8) 家人

從急診離職之後，我搬去蘭沙吧閉關住了三週，後來全家去北海道旅行，才結束這段住在頭城的綠色假期。

第一週大哥陪我，說他也想要暫時閉關打坐，載愛犬小黑和大嫂準備的一車子家當，陪我一起來頭城遠離塵囂。其實他可能是怕這小弟怪怪的想不開，跟來看看比較安全。

大哥幫我買了冰箱，電鍋，還親自下廚做飯。第一個週末，二哥全家也帶了衝浪板來看我。去大溪漁港採購，整整吃了兩天海鮮大餐。經過一週平安無事。

某天午睡時，聽到大哥在大聲講手機罵人，然後告訴我說：「我再不回去，公司要大亂了，你自己保重，掰掰!」

讀國中的小兒子子豪，第一次在蘭沙吧陪我住二天之後，自己一個人搭公車從烏石港回台北。雖然跟著全家一起已經來回很多次，老婆仍然很不放心，電話裡再三叮嚀悠遊卡帶了沒，1877在南港行政中心下車，轉668到松山農會，再轉518到民生社區活動中心下車等等。

我陪子豪等公車，看著一個小大人獨自帶著行李上車，揮手道別，公車啟程後，空虛地剩下我一個人在站牌。彷彿回到當年父母親在松山車站送我去成功嶺當兵的時空。

第二次子豪放假，再一次獨自從台北搭車到烏石港來玩。老婆陪他到公車站牌等車。我笑說，幹嘛這麼不放心呢？

老婆說：我不是不放心，而是珍惜送小孩上車的機會。剛開始，小孩會怕，要我們陪。等他會了，不怕了，下次就沒有陪他等車的機會了！你要陪他，他還會嫌你囉嗦呢！

是呀！剛學騎單車，總是爸爸在後面牽扶，等他學會騎車了！這父子牽車學騎的片刻便一去不再。

老婆怎麼會感性到這麼細膩！害我晚上又陪他去等公車回台北。趁他還有一點點依賴的時候，享受一下被需要的溫柔。

我獨自一人在蘭沙吧生活，留下老婆和兩個小孩在台北。夜闌人靜的時候，不免思考到來此獨處的意義。

如果是為了工作，我也曾光明正大的離家遠走一段時間，去支援其他醫院的急診，九二一地震時半夜拋下驚慌的妻女趕赴醫院集合待命前往災區救援，南亞海嘯時去斯里蘭卡海外救災，SARS疫情緊張的時候去松山醫院支援，從來不曾如此心虛。

以工作為名，大家都可以諒解我拋妻棄子。但為了一時的衝動，卸下家庭和社會的責任，連自己都感到有點歉疚。但我仍然強烈的期待這樣沒有目的沒有時程表的獨處。

水塔擺久了，難免會有雜質水垢沉積，必須把水倒乾了，才能洗刷再裝乾淨的水。電池要徹底放完電，再充電才能夠延長使用壽命。

我也希望生活可以這麼簡單的解構，再重新完美的連結，開啟下半場的人生。

我曾邀老婆一起來蘭沙吧共創新生活，但她總是放心不下小孩，勉強陪我來頭城，匆匆打掃完就急著趕回家照顧小孩，與我的心情完全不在同一個頻道，她多半只是默默地聽我描述一些理想，容忍我的瘋狂，但小孩放學的時間接近的時候，她就心不在焉了。

長期以來，專職家庭主婦的老婆是家庭的重心，擔任每一位家庭成員的鬧鐘，和分享心情的對象。所以她沒辦法像我一樣的瀟灑，放下一切獨自去尋求理想。她形容自己每天是繞著家人生活打轉的陀螺，心思都花在小孩和老公的身上，為每個人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只要大家平安就好，她很少有時間想到自己。

她能理解我的心情，也願意配合我的想法，但就是沒辦法不顧小孩。小孩要養到多大，我們做父母的才可以放手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通常在傳統的家庭裡，沒有父母主動放手的問題，都是養到小孩翅膀硬了自己飛出去，到外縣市求學或是出社會工作，然後兩個老夫老妻才一起面對空巢期。我的兩個小孩一個高二，一個國二，都還在青春期叛逆的不穩定階段，或許在他們眼中，好好的醫生不當，鬧情緒吵著要離家出走到頭城閉關的老爸，才是叛逆吧！

我仍然深愛著我的家人，卻又渴望離家獨處過嶄新的生活，這種矛盾的情緒衝突，比起財務問題更為複雜。一不小心說錯話，可能就會傷到家人。

我很努力的跟老婆溝通，希望一起編織夢想，築夢踏實。我不希望兩個人漸行漸遠，有一天變成住在一起的陌生人。很多婚姻的問題便是在長期溝通不良的冷戰之後，感到寂寞的一方，就會讓第三者趁虛而入，發生外遇之類的問題。那只會讓生活更加複雜。

我常常是主動挑起尖銳話題的一方，批評老婆對未來的計劃不夠積極投入，照顧小孩甚麼的只是藉口。甚至遷怒到小孩子，為什麼不能自己起床，一天到晚要媽媽操心。說來可笑，好像我跟小孩子在搶媽媽一樣。

我向小孩曉以大義，說明爸媽要一起努力創造新生活，偶而會去頭城住幾天，希望小孩能懂事，自己照顧好自己，不要讓爸媽擔心。小孩卻感到委屈傷心地哭了，好像我們打算要棄養他們似的！這場老爸和小孩搶媽媽的拉鋸戰，註定是老爸要認輸的，我也敵不過小孩的眼淚。

老婆說，要過新生活不能在台北與家人一起過嗎？你的新生活想要規律的運動，均衡的飲食在家一樣可以實行，為什麼一定要隱居山林閉關修行，那算是甚麼奇怪的生活，難道你打算出家嗎？你覺得打掃蘭沙吧身心煥然一新，家裏也有打掃的工作可以讓你汗流浹背，好山好水有比家人重要嗎？

一連串的問題讓我無從反駁。或許在老婆眼中，我想要在蘭沙吧過新生活或是當導遊這些事，似乎只是一個個短暫的夢幻泡影，哄哄我，陪我做做夢，玩夠了夢醒了自然會回到正軌。

這正是我為何要一個人閉關慎重思考的原因，我仍然深愛我的家人，感謝他們容忍我的任性，讓我有機會去珍惜這難得的綠色假期，期待蛻變之後，我的人生會有不一樣的風景。

我不一定會回到正軌，即使假期之後我仍回急診工作，我一定不會是原來的我。希望經過這個假期，可以重新找到足以讓我燃起熱情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