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華夫
年輕時,好玩,不喜歡看書,只憑上課聽來的,就去考試。上了大學,發現班上四、五十人,三分之二戴眼鏡,剩下的三分之一,又大部分戴有隱形眼鏡,正牌非「四眼」,包括我只有四人。
說來也許難相信,我從來就羡慕那些戴眼鏡的人,就如同「看人瘸腿拿拐杖,自己就学拄拐杖」,而我看人戴眼鏡,自己也想戴眼鏡,每當同學談起「方框」眼鏡流行、「金邊」瀟灑點、變色鏡片、軟性、硬性,我都是圈外人,插不上嘴。
有一次實在忍不住,問了位剛換了副黑闊方框眼鏡,更顯斯文的同學:「說說看,你是怎麼搞上近視的?」一副領教秘訣的味道。他推了推鏡框,幾分靦腆的說:「小學二年級,羡慕別人戴眼鏡,就躲在帳子裏看書,一兩個月後,就戴上了。」「真的!」我嘴上大呼,心裡暗嘀咕,自己就少了這點勇氣。再加上人人說,學問的人都戴眼鏡,我就更心虛,自己成天在玩,「有學問」和「近視」那天輪的到我?
為了彌補好玩流失的光陰,拼命看書。頭一兩年,眼睛還好,到了大三、大四,一打開書本,就雙眼酸痛流淚。
到了大四要畢業服兵役前,把久違了的「雜書」,從圖書館不斷的往回搬,除了吃飯、睡覺,一天讀個十四、五小時,這才發現視力衰退的利害。閱讀之中,偶然抬頭遠望,先是眼前模糊一片,眨眨眼,剛看清楚,兩眼就酸楚的淚溼眼眶。尤其,夕陽西斜的黃昏,大地都蒙上了層霧,我就只能霧中看花了。
以前從未有過的眼疾,接踵而來,流行性結膜炎、急性結膜炎、過敏性結膜炎……,因為好了又犯,老是治不好,醫生說是轉成了「慢性結膜炎」了。囑咐我:「多吃藥、多休息!」
要我多吃藥,OK。但要我不看書,就難辦了。雖然心裡明白,如此下去,不堪設想,但孔子不是說:「朝聞道,夕可死」,眼睛又算什麼?依然我行我素。
好在,不久就畢業服兵役。先頭一陣子,軍旅繁忙,碰不了書本,眼不酸了,黃昏也看不到「霧」了。等下到部隊幹文書,坐辦公桌,公餘甚閑,抵不住書的誘惑,又大看特看起來,不到一個月,眼疾爭相出籠,而且變本加厲。
每次休假回家,首先就是去眼科何大夫處報到,母親見醫生不管用,買了可以「補光」的蛇膽給我吃,可對我是糟蹋「珍品」,連續吃了幾副,並未補了什麼「光」。
這時期,左眼框常有白色分泌物,雖不痛不癢,但得擦拭,否則黏黏的頗不舒服。何大夫說是因為左右兩眼視力不平衡,左眼疲勞,過敏所致,而開了些抗過敏性藥。
眼科何大夫一直不贊成我配眼鏡,認為我「視力衰弱」的毛病是發生在眼睛正常發育後,一般很難演變成近視,只會「視力衰弱」的眼睛焦距忽遠忽近。戴上眼鏡立即會頭昏眼花,戴也戴不住。
但我瞞著何大夫,偷偷的找了另一個眼科大夫,開了處方—七十五度近視外加些散光─配了副眼鏡,償了長久以來戴眼鏡的宿願。眼鏡用的是「萊卡」高級鏡片,淡褐色大方鏡框,店員說是才流行的,並且正配合我的臉型,顯得書卷氣些。誰知戴上以後,果真天旋地轉,頭昏眼花,連忙摘掉。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沒有戴眼鏡的命。
說起來也神奇,我的眼睛雖遭長期摧殘,卻仍捧場,可以維持每天八、九個小時的閱讀。情況極度惡化發生在我負笈美國之後。
乍旅異域求學,上課英文聽不懂,連帶黑板也看不清楚,再加上原本長期的「視力衰弱」,情況就一發不可收拾。就連把眼光從草稿移至打字機的鍵盤的小小的移動,眼睛都模糊酸痛,淚流滿面。
每當看不了書,被迫閉上眼睛「休息」,就悲從中來,才三十出頭,雖沒有「髮蒼蒼」,卻「視茫茫」,不禁浮起楚霸王項羽那句:「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也」。老天待我也太不公平了!剛可以和洋學生同堂比畫手腳,卻看不了書,豈不造化弄人,天絕我路,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
當然,日子還得過,只是懶散多了,坐令大把大把的時光消失,好不心痛。同學的太太們看我閒著也是閒者,開車載我這個從不逛街人去逛附近的「購物中心」(Mall)。
進了熙熙攘攘的「購物中心」,同學太太們去看衣服,我自然而然的鑽進書店,但已不復有從前那股書店挖寶的勁,看到牆上的新書廣告就眼酸,真是說不出的悲從中來。
但命運之神竟然悄悄的降臨了。
我也不知那來的心血來潮,隨手從底層書架抽出一本書,書名是《看的藝術》(The Art of seeing,我和我妹的中譯:
《視力再教育》),起先以為是本藝術繪畫的書,繼則發現是教導人們怎麼用眼的。本來我心想,還是老生常談,從臺灣到美國,我能到的書店和圖書館裡,有關眼睛的書我都翻過,沒一本管用的。
但當我翻轉到書的背面,作者自序的幾句摘要映入眼簾,嚇了一大跳,作者竟然是寫《美麗新世界》的赫胥黎,他說:「他十幾歲時,幾至失明,羣醫無策,最後學了此書的方法,至今能不戴眼鏡看書、寫作……。」
真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的全不費工夫,我即刻欣然買下這本薄薄的一本合台幣二百多元的書,回住處只花了數小時細讀,然後依照書中所說的改變了些用眼的觀念,做些眼睛運動的練習,才一兩個月,十多年的「視力衰弱」竟然神奇的一掃而空,此後數十年經常每天閱讀寫作十數小時自如,與此相比簡直天壤之別!
這是在1980年命運之神眷顧我眼睛的第一個奇蹟。如今四十年(2020年)後反省起來,我的「視力衰弱」的真正的起源於,大學二十歲時的閱讀貪快而瘋「速讀」:一目十行,一目整頁。當時的「速讀」補習班吹噓閱讀效率,增強記憶力。但這種貪快的閱讀,違反眼睛生理的生理構造,長期貪快的「一目十行」下,我在28歲美國求學時,視力惡化到手拿報紙閱讀就頭昏眼花,放到桌上才能勉強閱報,期刊論文更小的字體更是茫然一片。
是那本赫胥黎的《看的藝術》(中譯:《視力再教育》),告訴我眼的功能和構造,正常的眼睛,正常閱讀的距離,能正常看清楚的只有鉛筆頭那麼大的視野。這是因為在視網膜是由兩種神經細胞─桿細胞(rods)及錐細胞(Cones)組成。前者,桿細胞的功能是感應光線強弱,而後者,錐細胞的功能是看清楚目的物。可惜,錐細胞只集中在筆頭那麼大小的「視覺中央凹」(fovea)裡,因此,只有落在此筆頭大小處的影像才清晰可「見」。例如,要看清楚你母親的臉孔,你的眼光必須一點一點掃描整個臉孔,這些筆頭大小的掃描影像再由大腦在意識中整合出母親的臉孔。
但人們往往急於求成,想一眼看清整個臉孔、整頁書、整個手機或電視畫面,這是造成「視力衰弱」,終至近視的主要原因。
《看的藝術》教導我們看銀幕或書本時,要專注的,卻要放鬆。不能凝視,而要眨視(眼),並且要經常「掌摀」眼睛也放鬆眼睛肌肉。(按:新冠疫情帶來了Zoom視頻會議及電話的「視訊電話疲勞」(zoom-fatigue),矽谷斯坦福大學的研究人員證實了過多的近距離「注視」,會引起眼球變換焦焦距的疲勞。
見斯坦福大學的研究使「Zoom疲勞」成為焦點)
就這樣,我的視力持續了約20年,回到每天十數小時的研究寫文章的美好時光。
但如此美好的時光在我50多歲時,到了頭,另一個視力危機悄悄的降臨了。
暌違了三十多年的「視力衰弱」又造訪我了。眼睛開始發紅,發酸,流淚,早上起來有黏稠的分泌物(眼屎),看電視、手機、模糊、頭昏,並伴隨著「眼袋」日益變大,在鏡子裡看,眼下掛著兩團氣泡袋,十足睡眼惺忪沒睡醒的模樣。
在五十知天命之年,這回我沒有慌了手腳,上網搜尋,中外的資訊大都說「眼袋」是皮膚老化鬆弛的美容問題,與視力惡化無關。
這時幸運之神再度眷顧,我看到在台南開醫美診所的姚醫師的網上文章說,眼袋的形成是因為眼球周邊的定位肌肉鬆弛,眼球走位,向眼眶後縮,而把承載眼球的脂肪,被擠壓進入眼袋中。造成眼袋隆起,眼睛細瞇變小,看東西時眼睛痠痛,眼屎變多。
我當下從新竹高鐵南下台南,見到姚醫師,劈頭就問:「為什麼世界上其它的醫師沒有做你所謂的眼袋脂肪回推手術,卻是抽掉眼袋內的脂肪?」他答說;「抽掉眼袋脂肪後,眼球下的脂肪更容易再流出,而我做了數千個脂肪回推手術,沒有一例復發。」
我在眾親人朋有異樣的眼光下,花了台幣三萬元,做了前後約兩小時,術後即刻高鐵回新竹的手術。從2009年到現在11年,我的視力又恢復了每天用眼十數小時美好時光。(按:姚醫師的名字是姚碧春,本文2020/3/11正式發表後,我才得知當天正是他往生的頭七,這篇文章冥冥中成了他遺愛人間、絕世的「眼袋脂肪回推手術」的紀念之文,令我思之哽咽。)
有一天,巷口的眼鏡行老闆對我太太拉生意:「下次妳把先生帶來,我幫你們兩個打九折。」我太太答說:「我先生七十歲了,這輩子都沒戴過眼鏡。」老闆沒好氣的說:「就說他在別的地方配眼鏡嘛,一個人一生都要副眼鏡,不是老花,就是近視!」
我如今滑手機、開車硬是不需老花或近視,這輩子是沒有戴眼鏡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