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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專題｜愛的傷痕死不了人的；使我們死的，是愛本身

2019/10/07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書房的門扉緊掩，這並不尋常。南方老家的公寓三房兩廳裝得下一家四口還有餘裕，但所有被規定禁止上鎖的房門盡是虛設，似有阻隔的立體空間落實在生活中只是張平面圖。那個年代沒有個體的存在，成長期的陣痛與憂鬱無處藏匿。

但書房的門異常地鎖緊了，我知道母親把自己關在裡頭。離家讀大學前的青春期，我跟母親的關係並不燦爛，高壓扭曲的舊時代偏執教學與階級體系豢養了我體內的巨獸，越是壓抑越助長牠高速茁壯得張牙舞爪，撕裂世界包括自己。但黑暗不受囹圄限制，它從門縫傾瀉而出，勾起了無盡的窺探之好奇，帶著一點憤怒。下令的人何以有權獨享封鎖？刻意忽略敲門聲是一個證據，什麼原因讓一個母親將自己鎖緊？或，她將自己和什麼鎖在一起？

卡楯鬆開，母親步出書房與我擦身而過，感覺她喉頭乾澀而沒特別多說什麼。我走進書房假裝翻看參考書或整理作業，書房的舊型桌電有使用的痕跡，螢幕是黑的，但電源是通的。房門維持敞開，我拙劣地將眼神推向電腦區。桌上一片 DVD 殼，是《鋼琴教師》（The Piano Teacher，2001）。

我離開書房，幾乎是直覺式地朝著客廳的直立式鋼琴發愣。一直到自立在外生活的今天，我都沒有詢問母親當年看的是鋼琴或者教師，還是其他。

那也是我認識麥可．漢內克的起點。看電影的人大多十分珍視人生最初的「電影時刻」（cinematic moment）。那彷彿看見靈光，宇宙瞬間撐開的一秒，浩瀚星辰濃縮成一道光束而貫徹你自此往後的靈魂，烙印在你的膜底，是鬼魂亦是救贖，在影像堆疊而成的異世界中再也不願清醒一般地寄生其中。門房卡楯藉由鬆開自己證明緊閉的本質之後，我也將自己與電影鎖在那老舊的螢幕前，麥可．漢內克「冰川三部曲」、蔡明亮「水三部曲」，基本上堆積成青春的河床。

《鋼琴教師》的第一場戲，不到三分鐘便切下這對母女的剖面，那裡頭是滾燙的鮮血、抽動的神經與生冷的骨骼。拘謹高雅卻面容素樸到顯得滄桑的鋼琴教師，與衰老而嚴厲至苛薄的母親，彼此互為各自的腫瘤，剝除便血流成河，懷著就惡毒擴散，滲透骨髓。鋼琴教師夜歸，獨等的母親以尖酸的言語羞辱，僅以扯髮反擊再演變成相互推擠的鬥爭方式似乎太過保守，因為真正的暴力只在身體裡頭，爆發出來的只存冰山一角。

敘事再往前推兩分鐘，第二場戲。吵雜的電視機掩蓋不住母親的垂淚，鋼琴教師蒼白的臉龐亦掛著淚水。劍拔弩張的關係乍看暫時得到緩解，然而懊悔與擁抱都那麼毛骨悚然。但這是鋼琴教師所認識的愛的原型。規訓、冷酷，不斷自我消耗與殘殺對方。說虐戀太過浪漫，那是實質的變態，更因本質上的常態與共通顯得更加變態。《鋼琴教師》在十分鐘內，約十三分之一的故事篇幅，就以銳利偏執的電影語言，說穿了這個故事。

幼時學琴直至高中荒廢，原本就不修長的十指，關節至今仍舊粗大。練琴辛苦，孩子還不知如何在痛苦中找到目標與意義。一成不變的音階練習與耗費數月反覆演練的同一首曲子在當時都只是無盡消耗的齒輪，只有滾動而沒有盡頭。母親嚴格，教你不該輕易放棄而漏了提點原因，長尺與鉛筆隨時都會往指節落下，一時失控砸下的可能就是琴蓋。你的雙手幾度從黑白分明、清晰簡單的琴鍵中逃走，指緣有血。你感覺到她的後悔與自責，在激烈的抵抗與爭吵之後會有難得的冰淇淋與甜食。理解或體諒，也都是後來用多年時光換得的遲來的和解。

《鋼琴教師》裡的伊莎貝．雨蓓面容冷酷無情，連躲在色情影片包廂內嗅聞沾滿陌生男子的精液的衛生紙時都不見眉眼挑動。她對於慾望與愛的能力彷彿不被允許存在，而本能驅使她朝向陰濕、醜惡而真實的角落。向外追求無援的慾求，她選擇將利刃指向自己──劃破私處的小刀溢出滾燙的慾望、刺傷學徒的玻璃證實了嫉妒，一刀一刀劃破浪漫愛情的幻覺。最終成為她刺進心臟的小刀，她仍懷抱著永不復合的傷口走向整潔的規則之中。

俊美的少年華特是仍在實驗階段的一針藥劑，同時也如排斥作用一般引發出瘋魔的基因。華特熱切而純良的追求，融化了鋼琴教師已被壓抑成鋼的表層。她對愛的想像只存在規則與極端的控制裡頭，殘酷才是愛的語言。縱使愛情的曙光照亮了她的一角，她鬆綁長年梳整一絲不苟的中長髮、穿上暖色系的衣裝，赭紅的寬邊帽卻仍是鮮血的顏色。她不再對他使用敬語，不再裝模作樣以「您」相稱，而是跪下要求你毆打她，強硬地使她臣服與你，維持高傲的姿態。如她蝸居的音樂學院象牙塔，優雅高貴，但越往尖端走，越容易刺傷自己。但華特說「愛的傷痕死不了人的」。是的，真正使我們的死的，是愛本身。

十六歲開始我終於擁有自己的房間。父親租了一小層老舊公寓，把我放在裡面。為的沒有其他，是要避免我與母親稍微靠近一些就遍體鱗傷。那幾年過得像鬥魚，隔著玻璃與家人見面。人們說親情是最初的情感練習，在膽敢奢求愛的教育之前，也沒人教過我愛。那幾年的長假，把自己跟更多的電影反鎖在一起，包括太多的金基德。

二〇一六年，《鋼琴教師》數位修復版重返大銀幕。我將電影預告丟給媽媽，說可以請她看。她仍在島的南方，電影不在那裡演。縱使影像能翻新捲土重來，時空卻也長出了牆與軌道，要翻山越嶺。一輪年歲過去，我仍然不知道在那個反鎖的書房裡頭，她看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