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日記，去你媽的！」
這是 Netfilx 全新青春喜劇影集《這樣不OK》（I Am Not Okay with This）的開場白，可能也是眾多影迷啃完第一季後內心翻騰的問候語。
改編自英劇《去X的世界末日》（The End of the F***ing World, 2017~）原著作家查爾斯．Ｓ．福斯曼的同名漫畫，《這樣不OK》由《去X的世界末日》導演強納森．恩特威斯爾執導、音樂家葛拉罕．卡克森操刀配樂，找來美劇《怪奇物語》（Stranger Things, 2016~）製作人肖恩．利維等擔任製片，再集結了電影《牠》（It, 2017）中的兩位年輕演員蘇菲亞．莉莉絲和懷特．歐雷夫。光是華麗的製作陣容，就讓人看得目不暇給，更讓它在正式上線前即掀起一波話題。
以青少年的成長煩憂為皮，以親人驟逝的創傷療癒為衣，出其不意地潛移在心理驚悚和玄幻恐怖類型之間，這是《這樣不OK》施展的絕活。但由此衍生的問題也不容忽視，在主題上的模稜兩可、調性上的無所適從和劇作上的單薄空洞，無可迴避地成了它的最大硬傷。擁有最強基因就必然是品質保證嗎？《這樣不OK》的第一季成品，或許並不那麼富說服力。
始於女孩行走的血路，終於覆水難收的悲劇，本劇以輕快極簡的七集篇幅，在結構上走了一圈，最終復歸片頭。希妮的憤怒神力和父親的自殺謎團是貫穿始終的最大懸疑。然而不若《去X的世界末日》將敘事精巧收攏在公路上，也理所當然地成就了短小有力的緊密篇章，《這樣不OK》的故事圍繞著希妮上下學的生活日常，並仰賴她的日記口白串起一個個小事件，零碎鬆散，也力有未逮。就連一場本應緊張刺激的圖書館危機戲，因表現手法上的平板單一，看上去也彷彿小打小鬧的青少年扮家家酒，更缺乏扎實的配角演技來撐起鮮活的校園氣息。
誠然，作為開篇起點，《這樣不OK》在人物塑造上依舊迷人。女主角希妮就像《去X的世界末日》裡艾莉莎和詹姆斯的結合體，背負著和詹姆斯一樣的至親自殺陰霾，也如同艾莉莎是個言語刻薄的憤怒女孩，同時，還擁有一如《怪奇物語》裡伊萊雯的超能力。但希妮又比艾莉莎要溫吞柔和得多，甚至在弟弟面前還是個小心翼翼的貼心姊姊。我們很快認同了她，因她坦率直爽的暗黑旁白，更因她是個十足的「怪胎」。她懷抱著與世上所有怪胎一樣的平凡夢想──擁有一個正常（normal）的高中生活。
現實中，總愛瞻前顧後的我們慣以行為上的趨同，掩飾與眾不同的不安。於是當小心懷揣的稜角毫無保留地顯影在螢幕上，我們也尤能共感，更欣喜指認，期待那個彷彿代我們存在於光影中的「她」，在磕磕碰碰的成長年歲中，也能擁抱更多溫柔。這是我們對「怪胎」的共情。
而除了希妮，鄰居史丹也是個極富魅力的可愛「怪胎」。這位喜隨音樂搖擺，天生尬點十足的瀟灑大師，擅以《哈姆雷特》戲謔闡釋美式足球賽，幻想變成巨型水母統治地球，甚至和希妮數起了身上的痘痘。他們就像年少時一起遊戲的孩童，毫不扭捏地赤裸相對，孩子氣地比拼較勁，最後順其自然地輕輕一吻。不是成人式的性慾牽引，而是靈魂交會後的幻回童年，還會有比這更純粹的情感嗎？
隨著對希妮性向的提前揭露，史丹也漸漸從虛位男友，成了唯一分享希妮秘密的超能力導師。他們若即若離的關係也進一步證實，兩人之間的羈絆無法簡單以愛情定義。史丹和水母尚有一有趣的共通點，即自在悠遊、來去輕盈的他，在劇中的存在感也很透明，一方面他於希妮可有可無，另一方面他卻又不可或缺。即使在愛情鬆脫後，他們的角色張力能否維持令人存疑，但不得不說，這種反套路的角色定位何其難得：它親手抹煞了觀眾對兩人關係的既有期待，卻又敞開了另一扇未知的門，叫你摸不透他們的下一步到底怎麼走。
本劇對希妮家庭成員的描刻也同樣令人心動。飽受霸凌卻不嬌柔軟弱、反是滿口超齡大道理的弟弟，也顛覆了古典姊弟關係，他甚至在關鍵時刻還能給予希妮啟迪。而他滿頭捲毛的早熟形象，更儼然是《怪奇物語》裡小胖達斯汀的翻版。
除此之外，《這樣不OK》對希妮母親的描繪更是犀利，不是《性愛自修室》（Sex Education, 2019~）裡優雅知性的學者母親，也非《怪奇物語》中「為母則強」的勇敢媽咪，她的職業平凡，言詞淡漠，甚至幾乎在孩子的生活裡隱形，卻也因此展現出另一種層次的真實。首集，當希妮向母親吐露「我愛的人並不愛我」的煩憂時，母親冷回一句：「可能是你的期待太高了，寶貝。」不矯飾不濫情，甚至有點尖銳刻薄。直到第四集希妮和母親因已逝父親爭執，希妮質問母親為什麼要讓父親背黑鍋時，母親才終於脫口說出：「因為還在這裡的人是我！」也將這個家庭長久壓抑、避而不談的情感翻至高點。
至此，本劇的主題也昭然若揭，它要處理的終究是父親地下室自殺事件後，縈繞在這個家庭久久不散的餘波。如同心理治療師所點破，一直以來希妮的種種古怪作為，其實都是一種哀悼儀式，企圖在那措手不及的意外之後，尋找一個可以告慰心靈的結束（closure）。這樣一來，父親的前史謎團不應正是《這樣不OK》的終極謎底嗎？但令人意外的是，本劇直接取消了追索秘密的過程，而在之後輕易地以一場台詞滿溢的母女戲，直白揭露了父親的秘密。
當然，這個看似真相的真相同樣可以是虛假的。但事實上，這叫人匪夷所思、甚至有些便宜行事的操作，也直接關乎到本劇在第一季處理上的可惜之處。
在主題上，《這樣不OK》始終圍繞著一個核心辯證，即：擁有超能力是好事嗎？本劇在致敬經典漫畫英雄的同時，也以青春少女面對未知超能力的陌生恐懼，在拆解超級英雄，連帶反手調侃了超英漫畫中種種天馬行空的超能力溯源設定，或是被蜘蛛咬，或是接觸輻射黏液，包括《怪奇物語》中的軍方機密實驗。
這種解構趣味讓人不免期待，本劇的走向將不僅是對時髦超能力元素的迎合追逐，還藏有更深層的企圖抱負。當故事持續遊走在精神疾患和真實科幻邊緣，我也不禁對本劇懷有一個相當私人的希冀：倘若反其道而行，那些驚人的超能力幻象真是希妮內在心理的投射，那麼相當難得地，這也有機會成為一齣大膽探尋青少年心理病徵的好戲。這在當前的青少年影像書寫中，幾乎還是荒漠。
長久以來，青少年劇總習於將成長過程中的內在徬徨和外在碰撞都概括歸因為青春期的必然，或是簡單溯回某一家庭事件，或是明確指向可以名狀的疾病，如自閉症等，卻幾乎未曾觸及那些情緒的曖昧地帶：憂鬱、恐懼、憤怒、尷尬⋯⋯。然而身處時局動盪、資訊爆炸的不安時代，這些情緒字彙早在我們成長過程中如影隨形，卻總是因為羞於啟齒，而被暗自藏匿，直到捱過青春期，累積成更兇猛的未爆彈。不以懷舊濾鏡歌頌青春期的稚嫩懵懂、酸甜苦鹹，《這樣不OK》能不能成為一支生猛異流，勇敢正視青春期那晦暗疼痛的 B 面？
當然，我的期待落空了。當父親前史被重重拿起、輕輕放下，當故事最終洋洋灑灑地以返校慶渲染式的炸頭接回首集片頭，我不免懷疑，那一切對希妮心理病症的瘋狂描刻，都不過是唬人的幌子。這齣劇要玩的，終究還是解放想像力的世界觀遊戲。窮盡七集，只為鋪陳一名神秘訪客，解鎖下一張地圖。而到了最後一刻，故事其實才剛剛開始，彷彿這整季的迂迴輾轉，都僅是為第二季熱身的前情提要。
言之有物與故弄玄虛，只在一線之隔。雖然官方迄今尚未宣布續訂第二季，但在花招盡出的華麗設定之外，到底還有多少真材實料的人性辯證？無疑，《這樣不OK》亟需用第二季來證明自己。
全文劇照提供：Netfli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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