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結束14天的集中隔離,出關的日子了。
踏出旅館的那一刻,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會是與世界久別重逢的興奮?還是重新認識到世界竟然這麼喧囂的焦慮?此刻無法預知。
但或許也不重要。
我想記錄下來的,是即將結束這趟14天隔離生活的此刻,對於過去所生出的當下感受。
這14天在旅館裡,我經歷了三種不一樣的狀態。前面七天,我很快地發現自己順著某種規律在生活。早餐、上課、午餐、回信、運動、晚餐、娛樂、休息。偶爾或許寫寫東西,偶爾或許讀讀書,偶爾或許怨懟一下這個房間太過狹窄不足以讓我伸展。
到了第七天,我檢視自己的生活,心中竟然升起一種很不對勁的感覺。什麼都好,吃的好睡的好,我的心態也好,甚至還有點積極的產出。但是有些事情不太對勁。
我說不出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是什麼?難道與外界隔離真的開始對我產生影響?我終於開始經歷被幽閉的恐懼?
都不是。
我發現讓我覺得不對勁的,就是我覺得太對勁了。一切都太對勁了,我的生活照舊,我對生活的感受也照舊。我的大腦告訴我,這不合理。我怎麼可能對於生活有這麼大的變化,毫無感覺?我怎麼會對於自己的行動自由被限制了,毫無感覺?
那天下午,我坐在床邊,想到自己依然過著「很對勁」的生活,啞然失笑。
這是有功能的逃避,但它始終還是一種逃避。
於是從第二個禮拜開始,我決心要放掉我原本的生活規律,看看會發生什麼事情。
第八天,試著不要繼續線上課程的進度,失敗。還是忍不住看了一下,甚至還告訴自己只要看完這個部分就好。還忍不住寫信給同事,幫自己安排了一個會議。還是忍不住運動了。不運動太難過了,我想像著自己逐漸發胖,失去力量的樣子。
第九天,第一次夢到外界,夢到寬闊的地方,醒來很惆悵。不上課,迷失在Youtube裡。
第十天,第一次夢到自己在走路,主題就是走路,醒來很想好好走路。突然想起台灣某個地方,曾經去過,好久沒去了。體認到空間的侷促,覺得自己被放置在這個房間裡,其他人的生活還在繼續。不運動,好像也不會怎麼樣。
第十一天,繼續迷失在Youtube裡,開始發現內容重複,但是也沒關係,我可以找到新的內容。
這幾天,我發現自從我停下來原本的生活規律之後,痛苦的感覺就慢慢出現了。這些痛苦不必然是跟隔離有關的,更多也許是生活沒有意義的痛苦,是跟自己認識的人們過著不同韻律的生活的痛苦。但是,我過去的生活又何嘗有意義?重複的生活,即使有產出,但是我並未跟此刻的狀態在一起。即使有貢獻,那又是對於誰的貢獻?
第十一天的晚間是個轉折,因為我開始靜下來閱讀了。第一本書是本小說
《一個人的朝聖》,雖然內容跟我想的不同,但是我還是被打動了。
被打動的重要性,並不僅止於遇見一個好故事,而更是我也更多的感受到自己的情感了。除了痛苦以外,還有其他那些對於生活的情感,遠的近的。那自然地帶來一種想要對自己認真的趨向,想認真生活而不是有用的生活。也想要再多感受一些,自己現在有多不舒服,那帶來一種跟自己親近的感覺。
於是,好像有一種不疾不徐的感覺跑出來了。具體而言,生活的外觀並沒有太多的改變。我還是過著一種不管時間,不做正事的生活。但是,如果偶爾做一點正事,那也很好。不運動,很好,運動,也好。
後來又開始閱讀了這本
《歸零,遇見真實》。一本關於遊方閉關的書。翻開後,我簡直太驚喜。不只是作者隨手的想法跟我最近想要學習的東西,竟然意外地相符。更喜歡他在裡面提到,關於中陰(Bardo,in-between),在死跟生之間的狀態。
我們其實不必等到肉體死亡之時才來了解投生中陰。大多數人許多時候會有清醒和穩定的感受,然後有時候卻又感到自己支離破碎。我們沒有辦法支撐下去,原本拼縫在一起的東西被拆解開,下方的地面也塌陷了,我們發現自己處於兩種心的狀態之間。
「中陰」可以被理解為「就此一刻」(this very moment)。這一刻的當下,是我們對時空的各個短暫體驗間的間歇性暫停(或停頓),比如在這一次呼吸和下一次呼吸之間的微小停頓,或是在這一個念頭消融、下一個念頭生起前的小小暫停。
中陰的概念,融合危機(crisis)跟轉變(transition)。而這兩個概念,某種程度都跟死亡有關。我意識到,在許多時候,我用生活規律、用產出、用娛樂、用回應他人、用放棄規律在試圖對抗死亡跟無意義,也許這14天尤其是。
一旦意識到自己在對抗一個不可能對抗的東西,我觀察到自己生出了更多關於了解「不對抗」的渴望。我想了解不對抗的自已,還可以是什麼。於是,一天感覺過的多快,取決於我有多少「不對抗」的時間。
而我就這樣走到第14天。
這裡面,或許有些能以諮商的專業術語描述的。但我感受到,若用任何專業術語描述此刻,不僅失準,也幾乎有種褻瀆的意味。
僅以此文作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