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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丁格的迷宮

2020/06/01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她重重地嘆一口氣,做為一長串急促辯解並交雜著引述名家理論的結尾,我知道是「比喻」這兩個字惹惱了她,但基於我們的關係,她只能盡力說服我這個名為「迷宮」的畢製作品不應該將它簡化成人生的比喻,比喻二字讓她的作品失去了原創性。「老師,我並沒有要講一個關於人生的寓言,這應該要是一座活生生在我們面前出現的迷宮,它不是人生的複製品,它就活在我們的人生之中,如果硬要它跟人生扯上關係,應該比較像是人生的說明書,為人生開啟了更多可能。」我看著手機顯示的時間已經十一點多,除了偶爾從籃球場傳來頑強的練習投籃聲,校園安靜地就像是今晚入秋後的首波寒流,我喝了一口冷咖啡,胃部一陣痙攣。
關於這個題目,我在前幾次的討論中就充分傳達我的疑慮,如果正如她說的這不是一座概念式的迷宮,我不相信會有廠商或是哪個縣市政府,甚至她能透過募資平台真的蓋出這座至少要有二十個棒球場大的迷宮,光是場地就是個大問題更別提之後的工程(她理想中的結構是以磚牆外砌水泥,高約三米),她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有人願意以這座巨大的迷宮拍成電影,這樣就可以用較低的成本以木板搭建,拍完片後可以收門票開放參觀,熱潮過後再拆掉還原就好,她也曾想過3D建模加上虛擬實境的方式,這方式應該最可行,但那畢竟只是個淪為感官層級的騙局。我看得出她的決心是不可能憑我一個人的力量擋下,反正之後的一審、二審、三審,每一關都有學校裡的老師或業界人士加入把關,我決定就讓她繼續往迷宮裡走,或許她很快就能找到出口,有個能說服所有人的理由吧,反正我不是專任老師,只是來兼職帶畢製,犯不著製造更多的麻煩。
她繼續跟我說明針對這座迷宮,她訂立了五種玩法:
遊戲A款:一般人熟悉的玩法,參加者從入口進入,找到途徑從出口出來,遊戲即結束。
遊戲B款:一般玩法另加入魔王角色,參加者必須在魔王抓到他之前找到出口,至於魔王的人數及出發時間,會另有細項說明。
遊戲C款:雙人玩法,在迷宮的正中央放置寶物,參加者分別從入口及出口進入,先拿到寶物再從任一出口出來者,即為獲勝者。
遊戲D款:多人玩法,迷宮中會有三至五人雙腳被銬上,參加者必須在迷宮中一個個找到他們,以鑰匙打開腳鍊上的鎖,再將他們一起帶出迷宮。
遊戲E款:多人玩法的進階版,也就是遊戲D款再加入魔王的角色,參加者必須趕在魔王殺掉他們前先解開腳鍊上的鎖,只要救出者超過二分之一,即算獲勝。
我聽完又皺起了眉頭,「前面四種沒問題,但遊戲E款是怎麼回事?我沒聽錯吧,妳說參加者必須趕在魔王殺掉他們前……妳說的是真的拿刀把它們砍殺致死嗎?這想法太瘋狂了!妳說的應該是電影情節吧。」「為什麼不行呢?參加者必須先簽了切結書才能進入迷宮,老師,這是一座有二十個棒球場大的迷宮,就算前幾個玩法也難保不會有人真的迷失在裡面,即使他帶了食物及水,也總有體力不支的一天吧,切結書上會說明不能攜帶任何通訊設備進去,想求救也沒途徑。但這些都是最負面的結局,換著角度,這些壓力不是能激出更多的可能嗎?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海德格一樣,安穩地穿梭在林中路,每個轉折或踏入陌生之境都有新的領悟,我要的是迷宮裡的未知與可能永遠走不出來的壓力,所以我說它不是在比喻人生,你可以說它是關於人生的說明書,或是一道考驗你程度的申論題,只有在面對死亡時,你們才會認真回答這個問題。」
她越說越激動,雙手緊握著拳頭:「老師,你不能一直否決我的想法!」說完她竟趴在桌上哭了起來。我看到她書面資料上的名字,這才突然想起系主任找我來幫忙帶畢製時曾談過她,之前因為精神狀況休學過一年,學校方面為了避免麻煩,希望我們能以較為寬鬆的標準看待她的畢製,能過就讓她過吧,如果一直延畢在學校發生什麼事情總是不太好。我發現此刻真是一個詭異的狀況:深夜的大學教室裡,只有一位兼任講師跟精神狀況不佳大哭的女學生,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撫她的情緒,直覺該離開一下,遂將她放在一旁的外套蓋在她身上,說我並沒有要否定她的想法,只是在討論試著找出最好的方法,我要去校園裡的便利商店買杯熱咖啡和一些熱食,等她稍微冷靜後我們再來繼續討論。
拿出錢包和手機走到電梯旁,發現它已經停止運作,只好推開逃生門從樓梯走下去,邊走邊想著在教室裡哭泣的她。或許,她極力想描繪的是她大腦的複雜結構而不是真的要蓋一座迷宮,我如果像吃生吃猴腦的殘忍饕客將她的頭蓋骨撬開,應該更能了解她以文字描述如蚯蚓般的曲折線條如何形成那座如二十個棒球場大的迷宮,等會回去要聊的不要再受困於迷宮中,而是暸解她到底是被什麼樣的迷宮困住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今天到此為止改天再談。走到一樓時門是鎖著於是我又走回二樓從另一邊的樓梯下去,這回走到一樓大廳卻發現整棟大樓的鐵捲門是被關上且鎖住,我對著外面大叫了幾聲「同學!同學!」顯然沒有其他人逗留在這校園最偏僻的角落,我急忙順著如迷宮般的路線走回到教室。
燈還開著,她的電腦也還在桌上,但人卻不見了。
慘了,她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吧,我後悔剛才不應該把她一個人留在教室,又或者她只是去廁所吧?我等了一會走到女廁外大喊她的名字但沒人應聲,急忙又走回教室但她還是沒出現,此時我的手機響起,是個未顯示號碼的來電,我接起電話是她的聲音,極度冷靜的聲音:「老師,A、B、C、D、E,你要玩哪一種?」說完,教室的燈突然暗了,我慌張地探出手出想逃出教室卻碰到了牆,抬起頭居然看到夜空中的月亮,透過微弱的月光我發現自己居然就在她描繪的迷宮裡,水泥牆跟空氣一樣冰冷。
「老師,這座迷宮也可說是一道考驗你程度的申論題喔。」我想起她之前說的話,臆測這五個選項裡是否有任何玄機,就在我還在猶豫時她突然哈哈大笑,像是小女孩看卡通時天真無邪的笑,不只從電話那頭傳來,而是整座迷宮都迴盪著她的笑聲,我才發現這些:寒流來襲的深夜校園、遙遠的畢製、散發著淡淡香水味且精神異常的她、停擺的電梯、緊閉的逃生門及鐵捲門,一切的一切是我為自己建構的只存在於概念中,封閉在神經細胞、海馬結構、延髓、大腦皮質……裡,始終找不到出口的迷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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