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大利詩人導演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可說於歐洲陰魂不散,在其被謀殺暴死至今近半個世紀,身後相關著作,如詩、劇本、評論,仍不斷被發掘發表,如在今年二月甫於巴黎出版、厚達三百多頁的《帕索里尼訪談錄》(Lecture de Pier Paolo Pasolini, Entretiens (1949-1975)),可說是進一步釐清了這個政治詩人的爭議性脈絡,更清晰闡釋其藝術實踐的戰鬥性,更清楚表現這個驚世駭俗藝術家,如何面對消費社會全面宰制,發聾振聵的憤怒、叫喊。
爭議性:對小資產階級之絕對仇恨
這本訪談錄完全不迴避帕索里尼引發知識界數十年強烈爭議的部分,如他對墮胎不斷改變的不正確觀點,對長髮嬉皮的原生憤怒,尤其是面對風起雲湧的六八學運,這個左派作家寫下驚人詩篇:《親愛的學生,我恨你們!》比起大學生怒火燎原的社會運動,帕索里尼不諱言他會更同情鎮暴警察,表面上這可說是左翼知識份子一種自殺式反動宣言,但帕索里尼不怕正面迎擊、主動和學生面對面辯論,「我恨你們學生,就像我恨你們資產階級的老爸。」
帕索里尼認為歐洲當時學運只是資產階級內部的改革,宛如父子爭權,絕非階級革命,而鎮暴警察多來自貧苦的底層社會,兩者卻呈現某種階級的對立。如此資產階級不斷的內部抗爭,不管是學運還是嬉皮運動,讓新自由主義的統治霸權更為穩固確立,讓消費社會的全面宰制更為不動聲色。
面對小資產階級的享樂主義(hédonisme,或可翻成「小確幸」),帕索里尼毫不猶豫展現其不共載天之仇。義大利詩人認為法西斯並不在終戰時結束,而是在新資本主義中,以一種更隱晦、更全面的方式復活,讓人類文明完全受其光鮮漂亮的邏輯宰制。帕索里尼認為,當代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正是以享樂主義小確幸,作為消費社會統治的方針,「在無限的製作、消費迴圈中,人類被扁平化壓制,未來將失去歷史性」,帕索里尼預言,人類將因新資本主義「退化」,於一種不斷「蒼白、緊張」中,進入一種「貧乏化、失語化」,「進入前歷史」。
開創性:投身至最底層階級之愛意
相對帕索里尼對小資產階級、小確幸的不共載天,義大利詩人對維護社會最底層的堅毅樸實,有一種奮不顧身、「近宗教信念」的情感。他的第一部小說和第一部電影,都是講述最底層的人如何生存或者死亡的故事。面對法西斯主義和後來的新資本主義的霸權宰制,帕索里尼在底層倖存中,發掘到一種神聖感,一種人類如何在面對死亡無所不在的威脅下,仍然盡力保持住的一種生存尊嚴,甚至原生喜樂。帕索里尼的所有作品,可說是一種面對菁英階層的高雅語言統治下,最底層倖存中,「前歷史、神聖性叫喊」。
帕索里尼一生都堅持一種階級意識。他或許比馬克思還極端。馬克思清楚劃分兩個社會階層:勞工為代表的無產階級,與無業者、娼妓、乞丐為代表的「流氓無產階級」(sous-prolétaire),他歌頌前者,進而鄙視後者。然而,最底層的娼妓與無業遊民,可說構成帕索里尼所有作品的敘事英雄。
以這樣的最低階級求生意識,帕索里尼完全自覺避免菁英階層「美學主義與形式主義」,而是發掘如何「透過他者眼睛」,讓社會階層相互「感染」,互相混合與撞擊。帕索里尼認為「所有藝術作品都是不完美的」:與其作為服膺菁英美學的完美實現,這個義大利詩人堅稱「所有藝術傑作都是意識形態與政治」,不管來自上層貴族、中產菁英還是底層倖存,「所有的美學選擇都是社會的」,因為,帕索里尼認為,所謂真正的傑作,「永遠是一種觀看世界的宏大視野,一個意圖說服、改變事情的視野」。
以這樣對社會與政治的自覺,對底層倖存的投身愛戀,帕索里尼總結他一生的藝術:「我只想要生活,置身在世界中,觀看,工作,理解。」相對完美的菁英美學,以一種人的不完美,步入光鮮亮麗文明都會,最邊緣的地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