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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專題｜《淑女鳥》：曾經接近過愛，讓我們繼續相信

因為夏日的青春專題，久違地翻出從前的日記，那時還習於手寫，一筆一劃寫得工整而費力，字字句句滲透進紙背，像曾經用力愛過的痕跡。本想在裡頭找尋當年看的電影、寫下的煩惱與共鳴，卻發現當時沒看過什麼切身的青春成長電影，看最多的反而關於遙遠陌生的文化和國度。回想青春時期的自己，對世界充滿好奇，急於向外探索，急於成為自己想成為的模樣，有點倔強魯莽，有點浪漫傻氣。

於是，想起了不久前看的《淑女鳥》。電影裡的瑟夏・羅南頂著一頭紫紅短髮，將少女的青春騷動、母女之間的矛盾相愛，詮釋得閃閃發亮。十七歲的她不願意用父母取的名，替自己命名為 Lady Bird，嚮往戀愛，嚮往一個更酷的自己，但最嚮往的還是離開無聊的家鄉沙加緬度，到繁華又充滿文藝氣息的紐約唸大學。成績不佳就偷偷丟掉全班成績，母親反對就先斬後奏堅持到底，她有她的決心。

相較於其他人，Lady Bird 其實早早就建立起鮮明的自我，也一直努力想成為更好的自己。但在努力的同時，心底仍希望有一個人，可以完全接納並喜歡自己原本的樣子，甚至喜歡自己可能成為的任何模樣。所以，當試衣間裡身穿粉紅洋裝的 Lady Bird 告訴母親「我只是希望妳喜歡我」，或是當母親說：「我希望妳成為最好版本的自己」而她反問「如果這就是最好的我了呢」，會那麼強烈地擊中每個人的心。

也所以，年輕的她和我們如此渴望愛情。戀愛和性愛都像是一種肯定，告訴著自己：臉蛋身材或種種不完美都沒關係，這樣的我也值得好好被喜愛珍惜。雖然，當年的自己和對方都還不太明白愛情，總愛得跌跌撞撞，滿身是傷。Lady Bird 的初戀丹尼是一種典型，還在猶疑、迷惘、摸索，不確定自己愛的是什麼，也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真實的自我。初夜凱爾又是另一種典型，妳若主動他不會拒絕，卻在相處的過程中一再發現他並不在乎妳，即使對妳造成了傷害，他亦渾然不覺。

Lady Bird 沒有花費太久的時間，但有時、要到了很久以後，我們才學會分辨當初的誰值得原諒，而誰是連報復都枉然。也總在回望之時，才發現當年的愛和喜歡，夾雜著這麼多的自信與自卑，迷戀與崇拜，投射與期待，讓後來的自己都忍不住懷疑，那算是愛嗎？可是曾經的感情那麼真心，就算只有一幕，或一個吻的時空也好，總有過接近愛的瞬間吧。

年少的時候，一方面很需要他人的讚賞肯定，另一方面卻又執著地相信，相信自己與眾不同，相信自己有能力改變世界──或至少，相信自己可以自由地掌控和決定自己的人生。那時的日子好像總在不停地向前追趕，期中接著期末，聖誕接著跨年，一個目標達成了、或甚至還沒達成前，就緊接著設定下一個、下下一個目標。而人生，似乎就可以這樣一路向前、向上，向著美好的未來和遠方。

要等到抵達了想望的遠方，等到家和家鄉反過來成為真正的遠方，才會發覺曾經揮霍的愛與日常，可能是妳繞了世界一大圈之後，最想回到的地方。當初花了那麼多力氣編織想像未來要去到哪裡、成為什麼樣的人，倒是不怎麼在意生活會過成怎樣。沒想到隨著年紀增長，許下的願望愈來愈踏實平凡，漸漸地，只想盡量把生活過成喜歡的樣子，卻不太有信心自己能成為多麼與眾不同的人了。

或許因為在青春消逝之後，才以回首的角度觀看《淑女鳥》，所以整部電影最讓我共鳴的，反而是最後那短短十分鐘。當 Lady Bird 終於實現心願，來到紐約一個人生活，頂著同樣的紫紅短髮，卻默默收斂起從前的外放張揚，她在街頭踽踽獨行的身影，看起來有些落寞，有些無所適從。曾經不顧一切也想到達的紐約，曾經以為來到了這裡就能站上華麗舞台發光發熱，可是如今，她醉倒在城市角落，而最令她感到安心的，竟是走進教堂聽一首熟悉的聖歌，打一通電話回家，對母親說出那句從來說不出口的謝謝妳、我愛妳。

我尤其喜歡的一幕，是紐約的派對上 Lady Bird 靜靜喝著烈酒，聊勝於無地和身旁男子搭話：你相信神嗎。為什麼不信。我叫克莉絲汀。來自舊金山（說「沙加緬度」沒人會知道是哪裡）。夜深了，她愈喝愈多，忽然之間把身體整個往後倒向窗外，看著建築物夾縫中的那一點點夜空，大喊了聲：「布魯斯！」

那是她和初戀丹尼的星星。曾經，熱戀的他們躺在草地上仰望寬闊的星空，他選了一顆星，她為之命名布魯斯。那時的丹尼，因為尊重 Lady Bird 而不敢碰觸撫摸她，卻會好好地對她說一句我愛妳。她非常喜歡這樣的愛與珍惜，只是後來意外發現，丹尼是同性戀，她氣憤極了，可是當他坦白自己的羞愧與煩惱，她又立刻真誠回應：別擔心、沒事的，兩人緊緊擁抱，丹尼在她的肩上哭了。

那麼年輕的我們，或許都還沒真正愛過誰，卻也只有在那時，才能這麼輕快地、毫無負擔地說一聲我愛妳，沒有任何目的。後來的很多時候，不經意的時候、寂寞的時候，放在心底支撐著自己的，往往是那樣難以清楚言說的情感啊，不一定是愛情，甚至也許曾傷害過自己，可是妳總記得當時的喜歡，妳喜歡他、他喜歡妳，沒有期待、不需要變成更好的人，簡簡單單，卻曾真正看懂並輕撫彼此生命中幽微的掙扎。

青春時期擁有過的美好，所有曾經接近愛的時刻，到了最後，都會成為暗夜裡的星星吧。直至很久以後，我們都長大了，卻還因為生命中的布魯斯，才有力氣在酒醒之後繼續相信，相信自己可以在大城市的茫茫人海裡，活出屬於自己的樣子。也許，還帶有那麼一點你愛過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