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歎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這首北朝時期的民歌「木蘭詩」(又稱「木蘭辭」),詩中塑造的主角木蘭可說是華夏文化中家喻戶曉、代父從軍的女英雄,木蘭從軍的故事也一直廣受大眾喜愛。
不過,「花木蘭」的故事雖受歡迎,但大多數人對她所生活的南北朝年代卻相對陌生,不免阻礙了對這首詩的了解與欣賞,也讓影視改編的主題多集中在木蘭從軍過程中與軍中弟兄的相處與曖昧,很少觸及這首民歌背後的胡漢交會。
甚至,在西元 1999年,美聯社報導,土耳其的國族主義政黨抵制迪士尼電影 Mulan 在土耳其上映,因為「這部動畫電影藉由宣揚匈奴人是壞人,中國人是和平主義者,來扭曲並抵毀突厥。」
在美聯社的這則報導裡,土耳其的國族主義者似乎是將木蘭當成中國的代表,而突厥則是匈奴人的繼承者了。也許,這是很一般的看法,但是,如果考察木蘭詩的時代背景,就可以知道木蘭其實不是很典型的漢家女子,也不是生活在農耕地區,對抗的更不是突厥或匈奴。
讓我們先從中國歷史的脈絡看這問題。
在中國歷史上,西晉末年,八王之亂導致華北動亂,原來的遊牧民族開始入主黃河流域並陸續建國,導致原來的中原文化和經濟遭受巨大破壞,一直要到鮮卑拓拔族人建立「魏國」,並且統一北方,衰弱已久的北方文化才稍有起色,詩歌創作才又重新開始。
樂府民歌一般都是在民間流傳一陣後,由文人插手增減,從「木蘭詩」的內容看來,詩的起源應該是在華北地區,最可能的時期,是在北魏建國前後。因為這時候,華北地區開始有「農業」和 「放牧」並重的經濟型態出現,與木蘭又能織布,又能騎馬的狀況相符合。
那麼,可汗為何大點兵,逼得木蘭需要女扮男裝,代父上戰場呢?
很有可能是「魏國」要抵禦外侮,所以開始「徵兵」了。
鮮卑人入主中原之初,律令規定漢人不能服兵役,只是“服勤農桑,以供軍國”(《魏書·列傳第十六》),這個禁令要到北魏孝文帝之後才打破。所以,木蘭的父親極有可能不是漢人,所以要當兵。(但是,媽媽就很難說了。 )
那麼,「魏國」要攻打的是敵人是誰呢? 是「匈奴」嗎?
讓我們先了解一下「匈奴」的背景。
「匈奴」一詞代表的正是戰國時期被稱為「戎」的塞外民族,這名稱的本身見證的正是在先秦時期中原民族與遊牧民族的緊張關係。到了秦漢時期,中原民族與遊牧民族的戰爭更成了歷史的主軸。所以,如果說木蘭詩的時代背景是漢代,那麼木蘭的確有可能將「匈奴」視為侵擾邊境的壞人,所以自願代父上戰場。
但漢代(貴族)女子一般形象相對文弱,所以木蘭詩的起源應當不是漢朝,而且從「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韁、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木蘭其實生活在一個「馬經濟」或者「胡漢交易」相當密集的地方。
那麼,木蘭到底為何要上戰場呢?
從「木蘭辭」中敘述的戰爭場景是「旦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我們可以知道木蘭與敵人交手的地方其實是在黃河流域的北方,那麼她在戰場上遇見的敵人又是什麼人呢?
也許,還是讓我們從鮮卑族的歷史說起。
鮮卑族最早的活動範圍在遼東以北到大興安嶺,在漢人的記載裡,鮮卑與烏桓,都曾被強大的匈奴役使,稱為「東胡」,後來在中原建立國家的部落如「宇文部」、「慕容部」皆屬「東胡部落」。
不過,「北魏」是由較晚出現在史籍上的「拓跋部」建立的,這個鮮卑族的分支早期居住於黑龍江上部,遷入呼倫貝爾草原後,才開始與中原民族接觸。最後,更是趁著匈奴滅亡,佔據匈奴原有的地盤,嘗試涉足長城以南的中原地區。
在北魏朝之前,鮮卑族也曾在中原建立國家,但國祚都不長,唯有北魏的拓拔家族先是建都盛樂,然後遷都平成(今山西大同),開始從部落家族發展成帝國皇室。究其原因,北方漢人士族的參與,應該是北魏得以從聚散無定的「遊牧帝國」轉型的關鍵。
那麼,木蘭詩中的「可汗」,又是那位北魏皇帝呢?
翻閱北魏歷史,最有可能的是奠下北魏國力的太武帝拓拔燾。在他的勵精圖治下,北魏國力大增,結束五胡十六國,統一北方外,又擊潰高句麗、柔然,讓北魏的領土大大拓展,成為農牧並重的大國。
從這歷史角度觀之,當時北方草原的霸主柔然最有可能的是太武帝要征服的對象。其實,柔然也屬鮮卑族,只是比拓拔部更晚南下,北魏和柔然在發展過程中,迭有衝突,也各有勝場,最後形成(鮮卑族兄弟)互相對峙的局面。
(下圖是南北朝前期地圖,圖片來自葉言都探歷史「讓我們來到北朝」一書,時報出版)
為了保衛首都平成,拓拔燾沿著陰山南部設立了六鎮,派兵駐防,也成為北魏國內的邊防特別區。
(下圖顯示橫亙在黃河北方的陰山山脈)
那麼,突厥呢?突厥也是木蘭的敵人嗎?
也許,讓我們探查一下突厥和柔然之間的關係。
突厥在未形成自己的部族前,其實曾經被柔然人奴役,他們善於鍛鐵,所以被稱為鍛奴。突厥帝國是在北魏後期成立,所以,如果我們假設木蘭是北魏初期時人,木蘭的主要敵人應該還是柔然部,突厥即使加入對抗北魏的行列,應該也是被動參加的。
從世界史的角度觀之,拓拔燾北伐,也造成了柔然部族開始輾轉遷徙,其中一部分人最後在德國巴伐利亞地區建立阿瓦爾汗國,在中歐地區建立了柔然帝國,到西元七八世紀才先後被東羅馬帝國和查理大帝打敗而逐漸衰亡。
回到木蘭詩,「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這幾句寫得極好,但看來是南方漢人手筆,所以,接下來,讓我們繼續從地域性看北魏的發展。
北魏雖然在太武帝時擊敗柔然,領土開始包含遊牧和農耕地區,但是也因為與北方漢族的融合,目光開始朝向南方的農業地區。
最後,北魏孝文帝在太和十七年(西元四九三年)時開始秘密啟動遷都計畫,經過近一年半的部署後,最後終於將首都從平成南遷到洛陽。
首都南遷後,帝國重心也隨著南遷,經濟上除了更為倚重農業生產外,絲路貿易帶來的財富,也開始流入洛陽,導致北魏一朝的吏治逐漸敗壞,同時疏忽北方的防務,六鎮駐軍的地位更逐漸低落,最後在孝明帝時期(西元524年),北魏的北方邊疆因此發生了大規模的動亂,史稱「六鎮之變」。
「六鎮之變」一方面可視為鮮卑族等遊牧文化對孝文帝激進漢化政策的反抗,一方面可視為北魏領導者試圖轉型為中華貿易帝國的失敗。
六鎮之變後,北魏朝政的內部矛盾逐漸激化,帝國最後一分為二,原來意圖向南拓展的形勢也轉變成東西分立的局面,而後「關隴集團」(歷史學家陳寅恪所創的詞彙,指位在關中、隴西的門閥貴族)慢慢在西魏慢慢發展成形,逐漸以制度性的改革,消弭內部矛盾,最後更一步步以文治武功,結束分裂,重新開啟了隋唐時代的中華帝國版圖。(見下圖,其中突厥在北朝後期開始形成東西兩大集團。)
在這脈絡下,我們不妨一起再讀木蘭詩的後段:「爺孃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牀,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這是非常歡樂的氣氛,有可能是「北魏初期」就有的片段,也有可能「北朝後段」或 「隋或初唐」加上的片段,畢竟從北魏開始,華北就是由鮮卑族與漢人士族共同主導天下局勢的時期,到了隋唐時期,關隴集團主政,南北文化交流也就更暢通了。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這段句子,雌雄難辨的說法,可以是指男女,也可以是指陰陽,也可以是南北,東西,或是胡漢。文化間的交流與融合,從來不易。
「木蘭詩」的流傳見證的是中華文化在漢帝國瓦解後,一個胡漢混血帝國興起的過程。誰是胡?誰是漢?答案其實撲朔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