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議‧國文」系列:為什麼我會被迪士尼的花木蘭感動?

2019/01/08閱讀時間約 9 分鐘
迪士尼卡通的「花木蘭」
這個問句其實還有下半部,那就是為什麼中國〈木蘭詩〉的花木蘭形象沒有辦法感動我?為何古詩那位濃縮中國女子各種美德的花木蘭,形象竟然比迪士尼卡通的木蘭還要單薄、模糊?
迪士尼卡通的花木蘭是一個會悲傷,會憤怒,會撒謊,敢向父母、官僚與男主角—─李翔拌嘴的女孩;可是古詩裡的木蘭是一個百依百順、沒有自己想法,所作所為統統符合所有男性期望的女孩!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可汗大點兵,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到底是花木蘭的父親年老無力從軍或是有能力卻貪生怕死?古詩的敘述太過籠統,實在讓人無法判斷,不過花木蘭不顧一切,代父從軍,這是再明確不過的事!然而,對這種殘酷不講理的制度──朝廷強逼一個年老或沒有戰力的人上戰場,花木蘭竟然沒有任何的憤怒或是疑惑!古詩裡面完全沒有木蘭的埋怨、控訴,也沒有焦急、失望、感嘆的描述,我們讀到的是一個任勞任怨,但是對不合理事物麻木無感的花木蘭
可是,給孩子們看的卡通,卻出現了木蘭與宰相理論,還有父女二人為了從軍問題在飯桌上爭執的畫面,我不明白的是:敢愛敢恨,懂得質問不合理的事,還有追尋自我,思考自己是誰……這些難道是「洋ㄚ頭的專利」或是「蠻夷特質」?一個活在中華文化傳統下的女人(不論漢人、漢化的胡人)不配享有這些,也不該如此嗎?這不是反映中國傳統社會對女人的要求與期待嗎?
抽掉「女人」這個群體普遍擁有的中性及較為負面的性格特質,填塞了中國男人對完美女性的各種想像,還有一些所謂「女子固有的美德」,難怪詩中的花木蘭除了「讓人雌雄莫辨」這點,就沒有其他很鮮明的個人特質,不像關公岳飛這些男性英雄,不論是外貌、衣著、性格、才華,都有其他人無法取代的地方!
人物形象的模糊,並非只有花木蘭,古詩作者對其他人物的描述也相當籠統,至於人物反應的描述,還有形容詞的使用,也相當概括粗略。模糊、概括地描寫或是敘述人物的外貌、動作和心理,原本是民間文學作品普遍的特徵,藉著這個特徵,故事能夠被輕易地傳唱,被一堆知識水準參差不齊的人接受,並且給予聽者較大的想像空間;不過這首詩既然已經過了文士的潤飾,又在幾千年後被學者專家放進中學課本,之後又被拿來當作一把尺,檢驗世界其他民族對這個故事的改編,我只好用比較高的標準來看這首詩,回應一些論者具有崇古情結,還有「迪士尼在搞文化侵略」之類的論調。
我感到遺憾的是,從〈木蘭詩〉的字裡行間與情節鋪陳,我發現:我們的漢人祖先想像力非常貧乏!詩中完全沒有提到木蘭父親對女兒代父從軍的反應,也就是詩中沒有任何一句,解釋對方甘願讓女兒從軍的理由,也沒有觸及對方內心的掙扎與不捨!沒想到給孩子看的迪士尼卡通做到了!而且還幫古詩的作者「自圓其說」呢!
第二,我們的漢人祖先竟然隻字不提木蘭在軍隊的適應過程,以及其對行軍、作戰的想法,彷彿一名女子只要外貌、動作裝得像男人,進入軍隊就沒有問題,作者竟然沒有想到男女差異,連意淫都沒有!反觀,卡通卻用了一堆搞笑橋段,例如阿堯粗魯誇張的言行,軍營當中男人各種不良的衛生習慣(因太噁心,不便列出),以及木蘭模仿男人吐痰等畫面,來突顯男女對許多事物的認知差異,古詩作者們連這種想像力都沒有,他們的一本正經實在讓我很困惑。
迪士尼卡通當中的花木蘭能夠感動我,最大的原因在於:作者將「從軍」的過程當成是木蘭個人的成長經過,也是一趟的心靈(反思)之旅,而不是單純把「從軍」當成適應外在社會各種要求的過程。古詩固然展現花木蘭艱忍不拔的毅力與生命的韌性,但也只有這樣了!戰爭的殘酷無情、生命的無常易逝……彷彿沒有撼動這位女子的心靈,難道對那些傳唱〈木蘭詩〉的眾多男女而言,一位女性最值得稱道的事,竟只是一股連路邊野草都有的生命力嗎?
究竟有哪則故事或神話裡的英雄或勇士,是只是因為「他的生命力很強、適應力很好」而被人們稱頌千古?還有,哪一位英雄上了戰場,之後卻腦袋空空的回來?如果英雄是一位男性,難道人們只會歌頌這位英雄很勇猛,非常能適應軍中生活,能夠克服對家人的想念,而不去渲染這位英雄非凡的個人魅力?詩人會不去強調這位英雄的智慧、公正無私與寬容的美德?
惟獨女性的英雄,她們身上最值得人們稱頌的,似乎只是欠缺自我意識及反省能力的「生命力」與「適應力」,但這兩個條件卻只是一位男性成其「英雄」最基本的條件而已!一想到古詩裡面,花木蘭的智與勇,任何一位男性英雄都有,而且擁有的更多!我覺得沮喪!
至於木蘭功成不居,不當官—─這個結局安排其實很平凡,即使一千年前的人安排這樣的結局也是如此。因為女人應該「主內」的想法本來就是女性平權運動興起之前,是東、西方的人普遍一致的想法。儘管迪士尼卡通有不少安排不合原著,至少結尾的安排非常忠於原著—─〈木蘭詩〉的精神!
〈木蘭詩〉裡的木蘭形象不是不好,而是過於單薄、平面,有人批評迪士尼花木蘭中國外形,靈魂被置換成現代的外國女性,可是〈木蘭詩〉中的木蘭難道就擁有中國傳統女性的靈魂或心性?所謂正統的木蘭形象,不過也只是作者及歷代聽眾(可能多數是男性)想像出來的理想典範而已!花木蘭多大程度代表眾多的中國女性?尤其是代表那些從小就被一堆教條罩頂、性格多樣的漢人女子?
誰說〈木蘭詩〉的「花木蘭」就一定勝過「迪士尼卡通」?誰說中國人台灣人,就會比其他國家的人詮釋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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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詩〉的全文:
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惟聞女嘆息。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願為市鞍馬,從此替爺征。」
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朝辭爺孃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孃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聲啾啾。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願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
爺孃聞女來,出郭相扶將。阿姊聞妹來,當戶理紅妝。小弟聞姊來,磨刀霍霍向豬羊,開我東閣門,坐我西閣床。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兩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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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友kan tian zhong留言:
抱歉我並不同意您的看法。原因有三:
1.文本屬性不同,木蘭詩是詩,迪士尼影片是戲劇,本來後者就能夠承載更多的訊息量。
2.文本訴求不同,木蘭詩主要強調戰爭的艱苦,與女兒返家後的歡馨,但是迪士尼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寫的,當然視角不同,題材的偏重取捨就不同。且誠如您所言,木蘭可能不是漢人(這個其實應該要爬梳更多論文材料才可以下結論),所以女性從軍可能並沒有那麼嚴重,而且歷史上女性代夫出征的故事也屢屢可見。
3.以今非古,我自己覺得專業的分析文本應該要回到當時的脈絡去看,而非用現在的觀念與西方的視角來批判。

並無惡意,僅是希望可以有更深入更細膩的討論,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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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板友kan tian zhong的回應:
感謝分享您的讀後感。您提的三個原因,前兩者我無意見,之前確實沒想到,思考上的盲點。可是對於第三點,我感到疑惑。理由是:您認為分析文本應該要回到當時的脈絡去看,非用現在的觀念與西方的視角來批判。--「木蘭詩」究竟是哪個朝代、哪個年代的人所作,迄今沒有定論,連朝代都無法確定了,所謂「回到當時的脈絡去看」根本無所說起。

其次,「西方的視角」、「東方的視角」究竟是指什麼?是指論者認同那些從歐美傳來的各種或是大部份的價值觀嗎?還是論者是以歐美國家的居民或僑居者的立場發言?我認為任何文本批判,持任何視角的評論者都有選擇批判或不批判某樣東西的權利。為什麼持「西方的視角」的人不能評論、批判木蘭詩及其他屬於中國傳統文學的作品?難道就要站在「東方的視角」來思考、評論不可?反之,以東方的視角就不能評論歐美、印度、非洲等地的文本,非以「西方/印度/非洲等視角」觀之?

木蘭詩有其價值,我沒必要否定,只是覺得被過度神化以後,我們現代的人反而不會想用其他的方式(詩、歌曲、小說、電影等)賦予它不同的涵意。

感謝您的回應!讓我有機會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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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專題的文章主要在介紹歷史方面的書籍、影片、網站文章的內容,以及我的讀後心得。我是以非科班出身、非史學圈的讀者做介紹與批評,每個月至少發文一篇,請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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