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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搶先看∣瑪莎從不覺得自己是俄羅斯人,只知道蘇聯人民打敗了德國法西斯!

2020/09/05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戈巴契夫時期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下旬,瑪莎和母親搭上一列火車。她們正要到波蘭過新年。塔蒂亞娜這兩年都到波蘭去;由於莫斯科的商店完全沒有存貨,家教工作也無法再讓她們買到像樣的東西,她成了俄國第一批「梭客」(chelnoki),這些人靠著進口數量少到足以當成隨身行李攜帶的貨品謀生。塔蒂亞娜夾帶的是前一年仍然新奇、但如今已是尋常消費品的商品:衛生棉、情色雜誌,以及人人都需要、卻無人擁有的其他貼身物品。莫斯科到華沙的旅程歷時舒適的二十一小時,火車在中午啟程,隔天早上抵達。從莫斯科的白俄羅斯車站(Belorussky Station)出發數小時後,火車跨越了一道看不見的邊界。
「白俄羅斯。」塔蒂亞娜說:「就在這裡。昨天它還是我們的。今天就成了不同國家。」那時小學二年級的瑪莎,不太懂這是什麼意思。
「波蘭還是我們的嗎?」她問。
「噓!」塔蒂亞娜制止了她,望向同一個臥鋪車廂裡另外兩個波蘭女人,確保她們沒有留意。
討論到此結束。在那年的其他場合,塔蒂亞娜試著再向女兒說明,但通常都把瑪莎搞得更糊塗。一月,塔蒂亞娜對瑪莎說她們再也不能去立陶宛旅遊了,前一年八月她們才在那裡的波羅的海度假勝地帕蘭加(Palanga)度過,這時她卻說,「我們」在那兒做了壞事,立陶宛的人民會永遠憎恨俄羅斯人。瑪莎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我們」俄羅斯人的一分子。在中央委員會幼兒園裡,老師說的「我們」是「蘇聯人民」。比方說,蘇聯人民在偉大衛國戰爭中打敗了德國法西斯。實際上,很難想出「蘇聯人民」還共同完成了哪一件事,但話說回來,偉大衛國戰爭也就夠用了——足以知道人民是誰,而瑪莎又是誰。
一年級時,瑪莎的老師也談到了偉大衛國戰爭和蘇聯人民,但在這個範疇加上了一個兒童的子集:一年級學生要加入蘇聯共產黨為七到十歲兒童設立的分支——兒童十月團(Little Octobrists)。 數十年來,兒童十月團也跟隨著黨的擴張軌跡。這個團組織一開始是小規模且志願性的,吸收具有政治動機的學童;但到了一九六○年代,所有小學生在一年級時就會集體入團。入團儀式通常在秋天舉行,從那時起,每個孩子都會在制服翻領別上兒童十月團的別針。那是一顆金屬製的紅色五角星,中央的圓圈裡有一幅幼兒時期一頭捲髮的金色列寧像。一旦入團,兒童十月團員就會被編組成「小星星」五人小組,每組有一名組長向班長報告,班長再向校內少年先鋒隊(蘇共十到十四歲青少年的分支)中的領導報告。
瑪莎入學那年,入團儀式由於兒童十月團別針短缺而必須延後,因此她花了好幾個月時間期待。
當瑪莎終於在一九九一年三月成為兒童十月團員時,全家卻沒有一個人和她分享喜悅。
*葉爾欽時期
一九九五年,瑪莎的母親放棄了零售生意。她不再往返穿梭進口難看的韓國手提包。她用掙來的錢在莫斯科西北的伊斯特拉河(Istra River)買下一間別墅,並且重回大學讀書。她想要再次活用自己的智能,但物理學顯然不可能讓她賺到錢。有人告訴塔蒂亞娜一個新領域,名為精算學(actuarial science)——這在俄國是新鮮事。也就是說,市場需求催生了它,但夠格研究這個領域的 人極少。塔蒂亞娜思忖,靠她的統計物理學背景,她能學得成,而且很快。然後她在修課時認識一個來自軍人保險公司(Military Insurance Company)的男人,他給了她一份工作。一如許多新事業,軍人保險公司也是新需求結合舊有資源及管道所孕育的產物。塔蒂亞娜的新老闆是退役軍方高層,他們運用專長和人脈創立了公司;一開始的事業成就多半利用了法律漏洞,讓客戶得以運用保險政策中看似保費的部分逃稅。但他們的某些業務確實是保險,而塔蒂亞娜證明了她新近習得的精算技術十分寶貴。退役上校們喜歡她。這是她未曾接觸過的陌生環境,但他們善待她和瑪莎,有時瑪莎會在塔蒂亞娜似乎不曾離開過的辦公室待上一會兒。
塔蒂亞娜並沒有完全改變她對俄國未來這一課題的看法——她僅僅是把自己的期望調整了一個世代。她自己大概不可能去別處生活,但她的女兒可以。為了這個目的,她不但確保了一份體面且穩定的收入,還把大部分的錢用來為瑪莎請家教,如今瑪莎的任務是考取莫斯科國立大學,日後再把學位增值為一張出國讀研究所的門票。接著,在一九九八年八月某日,塔蒂亞娜的銀行提款卡失效。她們在世上所有的財產全在那個 戶頭裡。這個詞叫做「違約」(default)。俄羅斯不再償還國債,這意味著盧布重貶、物價飛漲、恐慌大作、人們奔向銀行擠兌現金,銀行則切斷客戶使用戶頭的管道。在幾個案例中,這種作法仍不足以避免銀行倒閉。
瑪莎必須停聘家教,也不能再拿衣物去送洗。但真正令瑪莎驚恐的,是不用衛生棉將就過日子的可能性。她最近月經來潮了,塔蒂亞娜對她說,她們在蘇聯時代得用棉花度過經期(她省略了一件事:不見得能順利獲取棉花)。要是瑪莎下次經期來臨前塔蒂亞娜還沒取得現金,她是不是就得用棉花呢?要是「違約」的意思是衛生棉會從商店完全消失呢?這些想法嚴重到令她無法承受。她們認識在寶鹼公司(Proctor & Gamble)工作的某人,才剛領到牙膏、棉墊等產品代替薪水,瑪莎 說服母親設法用任何物品換回一大盒量販用衛生棉。
這份恐慌並未持續很久。數月之內,塔蒂亞娜就定期領到薪水,她們又開始將衣物送洗。她們家的迅速復甦得歸功於軍人保險公司時來運轉,公司剛確定和聯邦安全局簽訂一份大手筆的新合同,就在葉爾欽任命一位新局長之後。他是一名來自聖彼得堡的上校軍官,名叫弗拉基米爾.普丁。
*普丁時期

示威不斷被普丁阻攔後,瑪莎輾轉成了記者。他前去基輔採訪。但她是最後一個抵達的,其他所有的莫斯科記者都已經在那兒了。
當前的形勢毫不複雜:幾個街區的政府辦公樓都被封鎖並以重兵嚴防;全市最重要的廣場獨立廣場(Maidan Nezalezhnosti)——當地人簡稱 為「廣場」——則連同鄰近的兩條街道一併由抗爭者占領。而在城市的其他地方,生活一如往常般繼續。人人都會說俄語。很難相信這是個不同的國家,尤其難以置信的是這裡有人為了脫離莫斯科獨立而死,唯有當瑪莎置身在抗爭者之間——他們一如過去每小時一樣站在一起,齊唱烏克蘭國歌——那時她才相信這裡是烏克蘭,而且她非常想看到他們勝利。
關於廣場的所有報導,都是由充滿自信、經驗豐富且比瑪莎更早到達的記者們寫成。他們在抗爭者中間各自培植了英雄人物與消息來源,報導全都以這些人為主角。唯一還沒有人做過的事,是跟捍衛政府的軍人談話。每個人都說,這些軍人就在瑪莎抵達基輔的前一天開槍殺害了抗爭者。
瑪莎穿上高跟鞋,化了妝,很濃的妝。她把妝容想成是戰鬥迷彩。她去了廣場,廣場上由巨大的舊輪胎築成的路障正在燃燒。在她看來,抗爭者正試圖讓廣場看起來像是個革命現場——電影《悲慘世界》裡的法國大革命。這倒不是說法國大革命時就有輪胎了,但惡臭與火焰符合了她心中的意象。瑪莎穿越了抗爭者的路障。她這時置身無人地帶,這道狹長的雪地,將廣場上燃燒輪胎的路障與警方的圍欄路障隔開。身穿黑色長袍的男人——正教神父——佇立在這裡。瑪莎看見了十字架在雪中的巨大灰色輪廓——其中一位神父高舉的十字架,在昏黃街燈下投射出長長的影子。她意識到,這些神父正在為路障兩方的人命祈禱。她在那一刻知道上帝是存在的,同時也知道會發生戰爭。
「你不能過去,」政府方面的一名軍官說。他身穿鎮暴裝:「你需要安全帽。」
「如果我是記者呢?」
「你還是會被殺。」
「別擔心,子彈打不到我。」
「好吧。」他說著,拉開一段路障。「但不要接近金鵰(Berkut)。你會被殺的。」
金鵰(烏克蘭語「金鷹」之意)是特種部隊。廣場上的人們說,殺害人民的就是金鵰部隊。而在政府這方,金鵰部隊顯然也以殺手之名著稱。瑪莎透過他們的黑色滑雪面罩認出他們。她緩緩接近了金鵰部隊的火堆。路障兩方的每個人都升起一堆火,每個人都有熱茶喝,每個人也都共享火堆 和熱茶。就連金鵰部隊也一樣。
「你叫什麼名字?」黑色滑雪面罩下的一個人問她。
「瑪莎。」
「我則叫謝爾蓋。」那個面罩笑了,露出兩排大牙。他不可能知道瑪莎的前夫和她曾經熱烈愛過的男人都名叫謝爾蓋 他的意思想必只是他們兩人很像,因為他們的俄文名字都是最常見的。她塗抹著戰鬥迷彩從另一方而來,他戴著黑色面罩,但他們來自同一個民族。
金鵰部隊原先不想受訪,但到了清晨三點,他們開始說話了。清晨五點,瑪莎達成了她前來的目的:她感覺自己理解他們。金鵰部隊軍官認為他們是前來保衛和平的。他們確信抗爭者是一小撮麻煩製造者,也不特別效忠於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但他們相信秩序和強大的力量。真正的領袖絕不可能讓下等人在國家首都的中央廣場燒輪胎。比方說,這種事就不可能在俄羅斯發生。瑪莎試著告訴他們,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情況完全不同。他們說這是好事,瑪莎可不這麼確定。但她很確定,不管在基輔發生了什麼,結局必定會與莫斯科的抗爭不同。
「烏克蘭是某種平行現實的俄羅斯。」她在自己報導的結語裡寫道:「那兒的一切都完全不同。」雨點電視的網路刊物《大象》(Slon)以全稿照登的形式刊載這篇文章:所有編輯都不反對將烏克蘭稱為俄羅斯的某種替代。

─────本文摘自《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國族、極權、歷史記憶,人民為何再次臣屬於普丁的國家?

《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國族、極權、歷史記憶,人民為何再次臣屬於普丁的國家?》

作者:瑪莎.葛森(Masha Gessen)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20-09-01
美國國家圖書獎非文學類大獎
紐約公共圖書館.海倫伯恩斯坦圖書大獎
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大獎決選
紐約時報書評、洛杉磯時報、華盛頓郵報、波士頓環球報、西雅圖時報、基督科學箴言報、新聞週刊 年度好書

★「我們一切的思想與行動,全都出於赤誠和熱愛俄羅斯啊!」
在缺乏信仰與依歸的時刻,俄羅斯人該如何急尋俄羅斯的偉大?

戈巴契夫,拆卸的鐵幕
1985年,蘇聯迎來了新政。戈巴契夫決定將垂死的國家,引進一點改革的活水。人民開始小心翼翼接觸以往禁絕的資訊,書籍、音樂、學術、宗教,涓涓細流的自由,逐漸流入大眾的內心,集會開始了、遊行抗議開始了,分離與解放的力量終於形成了洪水,衝破了柏林圍牆、波羅的海三國、高加索、所有東歐與中亞聯邦,鐵幕全面瓦解,只剩下孤零零的俄羅斯人。

葉爾欽,失序的國度
1991年,俄羅斯要向西方世界開放。資本主義到來,市場經濟統治,學術與文化積極接軌。那是個看似充滿希望的時期。然而,蘇聯長久的慣習沒有退去,仍像幽靈一般困擾著經濟與政治,即便國民生活水準提升了,但貧富差距加大、人民生計各憑本事、車臣分離主義分子在邊境喧囂。曾經是相對於美國的強權,而如今俄羅斯要往哪裡去?人民心中充滿了困惑。

普丁,眾望所歸的大家長
1999年,默默無聞的前KGB特務,接下了紊亂的俄羅斯。在車臣戰爭中,普丁終於展現出久聞不見的強勢,終結戰事紛擾,重建俄羅斯的自尊。人民全心託付給他,國家所有事情逐漸步上軌道。當穩定成為俄羅斯追求唯一的辭令,任何阻礙前進的大石先被劈除,最後連不起眼的沙子也被清掃而空,從商業寡頭、反對派媒體、學術研究自由、LGBT人權、猶太人、到抗拒NGO組織的「國外代理人法」,人們被跟監、被騷擾、被毆打、被暗殺,沒有人不能不服膺克里姆林宮的意志。內政清理好了,該向國外征討了,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

這是極權主義再發作!
《普丁:沙皇再臨》作者瑪莎.葛森, 透過四個主角、二十多個人物、譜寫出俄羅斯三十年頭急速變化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 這是俄羅斯人的生命史,也映照出俄羅斯開放、奔放又收緊,又如何臣服於強人專制、迷失在國族主義中。
【國外傳媒推薦】

「瑪莎.葛森是俄羅斯這一世代之內最重要的一位知名社運人士與記者。」 ——大衛.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紐約客》(The New Yorker)

「一名極其獨立的記者……葛森深知俄國的文化與病理……(而且有著)對英語的絕妙掌控。」 ——《紐約時報書評》(The 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

「葛森展現了非凡的勇氣……毫不退縮。」 ——《華爾街日報》(The Wall Street Journal)

「瑪莎.葛森博學而謙遜、標新立異而靈巧、誠實而勇敢。在這個獨特的歷史時刻,當我們必須理解俄國才能理解我們自己,我們全都很幸運能有她領路。」 ——提摩希.史奈德(Timothy Snyder),《暴政》(On Tyranny)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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