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小說】淡影

儘管隊長再三告誡，但牠，還是揣著不滿與懷疑，趁著深夜脫離了隊伍。

牠沒有受到不好的待遇。每天三餐都能分配到一塊麵包與熱熱的肉塊湯。完成任務後，牠也能拿到與同伴等量的錢袋。牠並非是不信任那些仍在營地裡呼呼大睡的夥伴，相反的，是他們看不起牠的能力。

牠是知道的。

身為鼠人，牠們的野性本能是非常敏銳且有力的。牠們能夠輕易在骯髒黑暗的下水道找到屍體，也能在泥濘臭林中分辨出蝙蝠還有毒蛇的藏匿蹤跡。即使是氣味紛雜的皇室會場，牠們依舊有辦法從薰煙味、烤肉味、烈酒味、香水味，分辨出暗殺對象身上的淡薄體味。

然而這些能力，通通是隨著為了尋找食物的天性所衍生而來的。

當目標改為古代遺跡。這項能力，就毫無作為了。

牠，很不甘心。

牠想證明自己。

長長的尾巴拖曳著無限變化的影子。牠很亢奮，因為牠已有許久沒有像個正常的老鼠那樣，偷偷摸摸的行動。而今晚夜色絕佳，詭邪的月光豎起牠的毛髮與血管，激發牠本就萬能的搜索能力。

牠嚐過青苔，而古代遺跡上肯定也會附著許多青苔，牠能循著青苔的悶潮味，找到遺跡的位址。

一張鋸齒狀的影子劃過了牠。牠注意到，抬頭，是彩冠樹的樹影。如果是白天，它可是一棵華麗尊貴的樹。

可現在，它就像是滿懷怨念的垂死之王。

牠找到一條小徑。被扁矮的圓石陣所包圍的森林小徑。

為了能順暢且安靜地通過這裡，牠卸下所有鎧甲，只配戴短刀，摸著石陣的軌跡，深入。接著，奇妙的事情發生了。擺列石陣的圓石頭紛紛有了嘴巴，還張了開來，發出嗚嗚咿咿的低語。

牠插下短刀，流血了，又乾涸了。

然後安靜了。

落下的尾語形成一道尖錐狀的影子，穿過了牠。牠閃躲，可是毫髮無傷。不過身體裡的肌肉，變緊了些。

那些叫喊，真是像極了身陷於水深火熱裡的悲苦難民。

青苔的氣息越來越近，越來越濃厚。

牠逐漸找到殞落的城塔，與失落的柵欄。近了，很近了。隊長口中的遠古遺跡，傳聞埋藏古老王者祕寶的遺跡，就在眼前了。

「這次工作不適合你，因為它們會誘惑你。」

一頭小狗樣貌的影子朝牠奔來。牠驚恐，嗅聞，沒有狗的臭味。

眼睜睜看著影子穿過牠，消失。

身體，衰弱了。繫在腰上的刀鞘，鬆了。

向前望去，一座長滿青苔的石坡堡壘，屹立在前。緊閉的石門左右陳架著明亮的火把，炫動的火，猶如伴侍的妖豔舞者，恣意擺弄。

擺弄那道與森林，與黑夜，與月光合併為一的影。

影子轉動。牠，再次被掃中。

但這次，牠發現了。

牠的影子，變淡了。

然後又再一次，轉動。影子更加薄透了。而牠血紅的肉眼赫然驚覺，牠的毛髮，早就脫落乾淨。尾巴，也斷了。

牠慌張地想要尋找遮蔽。正巧，地上飄來了一張破舊毯子，牠拾起，罩上。

像極了老邁之王嚥下最後一口氣以前，緊抓毛毯的樣子。

影子，自毯子竄出。

最後一次，牠的影子，掠奪。沒了。

蹲倒在地，牠感覺身體異常的輕，也異常的重。

輕，是因為牠瘦削到無法站穩了。牠再也沒有任何力氣，能夠逃跑。

重，則是牠的手臂，肩，背，頭頂。

自牠打著探尋遺跡念頭的那一刻開始，自牠悄悄從營地離開那一刻開始。

那孤苦哀怨、醉戀於世的逝死之王，一直趴在牠身上。

靈敏的嗅覺，聞到了潮濕的青苔味，但那些味道並非出自依附著石坡堡壘的青苔。

而是牠所枕懷的這一片，由生苔之骨所堆砌出來的腐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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