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發現他的跟在車後的時候,她已經下了高架橋正準備打方向燈要彎進社區大樓的停車場。
她住在市郊這棟面河的大樓,是她離開小鎮後的第十年存了頭期款,向房東買下這間她在北城租了幾年的房子。這一帶除了住家和幾間開在一樓的麵包店、超市、便利商店和一間小小的藥局和有一些比較晚歸的住戶外,馬路上只要稍微大聲說話,都會劃破夜的寧靜。
她刻意在路上多繞了幾圈,還故意將車開往社區附近的派出所。她把車停在派出所外面有段距離的停車格裡熄了火,搖下車窗點了根菸,從後照鏡看著離著有點距離的他究竟想要做什麼。
他沒有放慢速度,在她將車窗完全降下的時候,快速地從她的車身經過,他從車內朝她的車窗內望了一眼,結束這一夜的跟蹤。
這不是他第一次跟蹤她,從公司到她河邊的住家或是幾個她上班時常出沒的地方。他有時知道她的路線便把距離拉遠一些,有時她變換路線他便加緊腳步快步跟上,有時他像是無意就與她在同一個空間裡用餐、買咖啡,但她從來沒有開過口叫住他:「你這樣跟著我到底想要做什麼?」她向來是那種「我不做虧心事,也不怕你會怎麼樣!」面對所有她無法確定的狀況。
他是她店裡設計部門的新進人員,幾個月前她把他給資遣後,他就在公司附近閒逛,跟著她走到每一個她會去的地方,他熟知她的行蹤,但有時她跟幾個工作上比較重要的客戶碰面約在公司樓下比較貴的法式餐廳時,他便會在附近來回走著,沒有跟著她進去那間餐廳用餐,一直到她跟客戶在餐廳門口分開後,他又會隨著她的腳步走回公司。
這次是她第一次發現他跟著她的車下了高架橋,她本來想在家門口停下來問他,究竟這樣跟著她是為什麼?但她實在不太認識他,沒有把握他的意圖,但他看起來不像是想要傷害人的樣子,也從來沒有真的像是要與她交談,她便讓他這樣跟著。
她是公司的負責人,她和他之間還有一個設計部主任惠萍,她只有幾次在公司開會聽過他開口說話,其他時候他從來沒有太熱絡和其他人往來,就連與她眼神交錯的時候,他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向她禮貌點個頭。她太忙了,這種小細節、小禮節她從來不以為意,只要公司上下能把工作上該做好的做好,倒是不用那麼嚴肅拘謹。
她在他的車離開後,她拿著手機下了車倚著車門繼續抽著剛點著的那根菸。她滑開手機打開app給惠萍發了封信:
主旨:那個資遣的小男生
內文:
惠萍:
妳部門那個被我們資遣的小男生,今天竟然開車跟著我回家,妳知道怎麼聯絡他嗎?好像應該跟他講清楚了。
幫我找一下電話。我把車開到派出所,現在停在路邊發信給妳。
我沒事,他離開了!
竹嫺
在她準備再點一根菸的時候,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她邊叼著菸邊滑開手機、按下擴音,電話那頭傳來惠萍的聲音:「妳怎麼讓他跟到家裡去了!之前不是就叫妳報警了,都跟了好幾個星期了,妳怎麼就是不聽?」
她邊聽惠萍說話,邊點上手中的菸。她說:「就一個小男生啊!沒有一次沒被我發現的,看起來還好啊!應該不會怎麼樣才對。」
「不會怎麼樣,妳也該問清楚他想幹嘛吧!而且妳怎麼知道他沒有被妳發現的跟了幾次!妳還不准我打電話給他。我等一下就打電話給他!」惠萍的音量讓派出所門口的員警朝她的方向看了過來。
「妳打電話給他,約他到公司談談。」
「我打看看好了,聽同事說他手機都沒在開聲音的,只能傳訊息或寫email。」
「幫我聯絡一下,我先回去睡覺了,一堆事要決定還要處理這種奇怪的狀況。」
掛上電話後她捻熄手上那根菸後坐回駕駛座,將車開往另一條大馬路再在社區附近繞上一圈。還沒買車前,她習慣騎著摩托車在社區附近的小巷鑽著,看看有什麼新開的店家,如果下班提前回家能去什麼地方轉轉吃個飯或是喝個咖啡,一直到成立公司、買車後,她再沒有那樣的閒瑕可以在社區附近走走看看。
成立公司幾年,來來去去的員工不少,多半流動的都是那些剛出社會還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唸個設計就想做商品的;覺得做商品應該很好玩的,但後來發現不是想像中那麼一回事的;喜歡買設計小物以為在商店工作也很有趣但沒有服務熱忱的……能留下來的大概就像惠萍這樣從年輕時就一直一起發想設計的老朋友,或者是有些能把商品設計和開發需求的概念分清楚,能夠兼顧外形和使用者感受也有點經驗的員工。
她連他的名字都還來不及記住,就聽惠萍說同事間都對他多有意見,本想先溝通溝通看看有沒有可以改善的部分,沒想他竟然先開口說要離職。惠萍說這孩子能力還不差,幫忙給了幾個商品設計上的意見都還滿實用的,就是跟同事間溝通配合不來,問了幾次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最後她還是請惠萍在最後的薪資裡添上一筆費用,當作是她答謝他幾個月在公司商品設計上的幫忙。
等她看到手機上跳出惠萍的訊息時,已經過十二點,手機自動轉成夜間模式沒有發出聲響、亮光、震動。惠萍說:
光達真的沒有接電話,回訊倒是挺快的。他不要約在公司,他想約在樓下的76coffee。妳把妳的時間給我,我再跟他聯絡。
*
他到76coffee的時候,比約定好的時間提早了幾個小時,店門還沒開他就等在外面等著。店裡幾個他熟識的人正在做開店前的準備、清理。他一邊抬起錶看時間,一邊張望著店裡頭的動靜。
錶上的時間一跳進11:00,他敲了敲店門的玻璃,用幾乎快要貼到玻璃上的距離對著店裡說著:「11點整了,快點開門。」
和他熟識的小威從內場跑到店門之前,將店內所有還沒打開的燈一併打開,快速地跑到門口將「OPEN」的牌子轉向店門外,再彎下腰扭開店門的鎖,打開門的時候小威對他說:「每次都一定要那麼準時,慢一秒都不行。」
他又看了手錶一眼說:「現在十一點零三分,是慢了三分鐘了。」
他站在店門口朝他最常坐的位置走去。小威沒有拿著menu跟在他身後,在他邊走進廚房時邊問他:「一樣冰拿鐵去冰不加糖,蛋沙拉土司不烤去邊嗎?」
他沒有回頭的點了點頭。
他走到那面落地窗前的座位,那是店裡最隱密的位置,離廁所有一點距離,中間隔著回收台的垃圾桶,左邊望出去是店裡靠小巷的那面,右邊則是以幾個盆栽與走道隔出一個不被打擾的空間,也與前方另一張桌子隔出兩桌說話不會互相影響的空間。
小威有回跟他說這是老闆刻意安排幾個位置,讓人來這裡談事情的時候有比較安靜的選擇。人不多的時候,他會一人占去一張四人的座位,人多的時候他會去另一家有比較安靜的雙人座位的咖啡店,76coffee是他在公司附近最舒服也最習慣的一間店。
他從背包裡拿出一台筆電,將筆電先打開電源後,一一拿出滑鼠和滑鼠墊放在筆電右側,滑鼠墊和筆電成一定距離的垂直平行,而滑鼠則是再平行這兩件東西擺放在滑鼠墊上;他將一個4 Port USB的充電器插在桌下兩孔插座的其中一個,再將筆電的充電線插入另一個插座上;他一一在筆電的左邊擺上一台手機、一個行動電源、一個無線的藍牙耳機,再將它們接上充電線,一條一條插進4 Port USB的充電器上。
等到他完成這些例行作業正要戴起他掛在脖子上的耳罩式耳機,小威已經端來了他的土司和咖啡。
「晚一點人會很多喔!到時候會店長會叫我趕人,你確定你要坐這裡?」
「我今天跟人有約,就坐這裡。」
「是喔!跟誰啊!女朋友嗎?」
「沒有。前主管和前老闆。」
「你是說竹嫺姊和惠萍姊啊!她們昨天才剛來過。還有那些惡整你的同事,一起來這裡小聚,說是前陣子的商品大賣,竹嫺姊請客。」
他沒想再跟小威抬摃下去,「喔!」了一聲就低頭開始他在電腦裡的工作。
小威見他專注在電腦上,也轉身回到吧台繼續他開店後的例行流程。
*
也是幾個月前一次的公司小聚,那是迎新也是送舊。跟她和惠萍一起創立公司的小工讀生巧巧,從還沒畢業一路陪著她們倆一起打拼到公司有了規模後,結識合作廠商的設計師就跟著設計師去日本工作,便找了他來補上巧巧的工作。他是巧巧在網上閒逛發現很有想法的年輕人,寫過不少的設計概念的文章,還有對生活理念如何運用在商品設計上的發想。巧巧很快聯絡上他到公司面試,也沒幾天惠萍就把他找進公司跟巧巧一起工作順道交接。
那次聚會公司比較資深的員工阿達和小毅就繞著他打上下打量,一邊問巧巧:「巧,妳找這空降部隊是行還不行啊!這麼年輕。」
巧巧從他身邊推開他們倆,將自己擋在他們與他中間對著他們說:「不要這樣叫人家什麼空降部隊,他那麼年輕有很多不同的想法,你們可以一起合作,給年輕人一點機會和信心啊!」
巧巧看了他一眼,又繼續說:「還有,不要靠他那麼近,他不喜歡人家碰到他。」
「巧,啊妳是碰過喔?不然妳怎麼知道他不能被碰!果然是靠妳的關係進公司的~」
阿達和小毅都是跟巧巧差不多年紀的大男生,彼此開玩笑久了有時瞎起鬨彼此也不以為意,倒是他們的聲量讓他一直往角落退去,直到她和惠萍出現後,他們才停止不斷揶揄他的舉動。整場聚會大部分的人都聚焦在巧巧身上,問著她未來的規劃和日本工作的申請,就是沒有人再多看他一眼,而她中場刷卡埋單後就離席回到辦公室,繼續她被惠萍打斷的工作。
那場聚會後他和巧巧專心於一些比較細項的交接:開發商品的材料存放、工具的收納、設計圖的紙本歸檔……等等,工作流程巧巧也大致帶著他走過一遍,還走過幾個座位和店面負責賣場和收營區再熟悉一次每一個同事。唯獨不巧的大概就是這他不止沒有好好被帶到她的面前讓她知道他的名字和負責的工作,接下來幾個月她都來去各個展場去洽談商品展售的業務,公司裡比較細項的事務,她也全都交給惠萍處理,也就沒有任何機會能夠正式面見這個被說是空降來的小男生。
他進公司沒多久後巧巧正式從公司離職,而他的惡夢就從那天展開。
除了阿達和小毅以外,那些在公司店面打工跟他同齡的資深工讀生常常彼此打賭看誰會先摸到他,或者看誰可以從他手中搶走他身不離手裝著巧克力球的盒子。
他多數待在自己辦公桌,除了上廁所或是開會,他幾乎不會離開那張辦公桌。他會一大早比其他人更早到公司,把桌上兩個大水壼裝滿水,再沖上一杯咖啡,到了中午他拿出上班前買的沙拉、土司、涼麵,或是前一晚在家準備好裝在保溫罐的湯、保溫盒的飯在桌前開啟他存在網上的影片,搭配他的午餐。
他常常在經過每一個人的身邊時保持著別人伸手不會碰到他距離,或著看著大家都埋頭工作的時候,才火速地起身跑到廁所去再火速回到座位上。若是有時不得已剛好被惠萍叫到辦公室,他會看好四週那幾個玩著「誰先碰到光達」這個遊戲的人在不在辦公室裡,用最快的速度走到惠萍離他辦公桌有幾個位置的小房間,要是遇上部門開會,他會等到所有人都坐定位後,他才會進去選定讓自己感覺安全的位置。
若是恰好惠萍先進會議室發現他還沒有進門,會幫他留一個在她身邊的位置,順便跟那幾個資深的員工說:「光達比較不會跟人相處,你們不要隨便捉弄他啊!你們年紀比他大一點,可以照顧他一下嘛!」那幾個大男生彼此聳聳肩相視而笑,也沒跟惠萍多頂幾句,但仍然沒有收斂繼續玩著「誰先碰到光達」的遊戲。
有幾次惠萍恰好在午餐時間經過他的桌前看到全公司只剩下他一個人便問他:「要不要帶你出去看看公司附近的環境?一起吃飯?」
他會指指便當抬頭跟惠萍說:「我自己吃可以。」然後繼續盯著網路影片吃著他手上的便當。
她也有幾次看著這個她記不得名字的小男生一個人在全公司都下班的時間,還在辦公桌前畫圖、裁切、黏接,常常臉都貼到桌面的專注。每次她都想走過去打斷他,卻又常常看著他著迷著手上的那些工具、材料、線材,覺得遠遠看著這個小男生的舉動,很像年輕時的自己對喜愛的工作投入,也就從來沒有走向前去跟他說話。
*
他手機跳出訊息的通知:「30分鐘後與前老闆和前主管約在76coffee(記得要坐在最裡面的位置。)」訊息打斷他研究網路上那些手作影片的瀏覽。他最近正在研究一些可以簡單編織的手環、掛勾,好讓他可以把他那些帶出門喝水、裝飯的器具掛在他的背包上。
他打開手機,找到那日惠萍打給他的那支來電號碼,在簡訊欄上寫著:「我在76coffee的最裡面,四個人的位置。」按下送出後,他抬頭朝咖啡店看了一圈就又把頭低下繼續看網路上的影片。直到她和惠萍拿著點好的咖啡、拉開椅子坐進了位置。
他將頭上的耳機摘下、蓋上筆電,把滑鼠和滑鼠墊連同耳機一起放在筆電上挪到左邊的位置。拿下耳機的瞬間,他聽著店裡雜亂的聲音,身體稍微用力地抖動了一下,他從來沒有辦法讓自己不戴耳機待在那樣被人聲包圍的空間裡!那會讓他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你來多久了?」她先開了口問他。
他抬了頭卻沒有正視她和惠萍,眼神在她們倆之間游移,他說:「開店前就在門口等了,坐這個位置比較不會被吵到。要談事情。」
惠萍問:「那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找你出來吧?」
他點頭說:「知道。」
他依然沒有看著眼前的她們倆,繼續說:「我沒有妳們的email,也沒有電話,巧巧離開台灣前我不知道我會需要妳們的聯絡方式,所以沒有跟她要。我不知道怎麼找妳們。」
惠萍打斷他:「你到底為什麼一直跟著竹嫺?你也沒有加入群組?我們都在群組啊!」
「沒有,我不喜歡群組,那裡常常在閒聊,對工作沒有幫助,浪費時間。」
「那你總有我們的email吧?寄檔案給我們的時候,應該都要附件給我們吧?」
「我開始上班之後,就是直接對巧巧,沒有人給過我妳們的email!我有工作的事要跟妳們說,只能透過阿達跟小毅,但我不想找他們。」
「我知道他們會欺負你,但你可以直接到公司找我們就好,不用一直跟著竹嫺嘛!」
「我不想看到他們。他們在玩誰先摸到我的遊戲。」說完這句話後,他沈默了許久。她本來要打斷這樣的沈默,又看著他拿出那個小小印著巧克力球圖樣的小鐵盒,從裡頭拿出一顆巧克力球放進嘴裡咬,他才繼續說:
「我不喜歡別人碰我,那會讓我非常緊張,我討厭自己一直那麼緊張,我的身體就是在沒有準備好被碰到時,會有非常非常不舒服的感受,那有點像被侵犯的感覺。我常常為了要閃開他們動不動就想碰我一下,常常只能趁沒有人的時候去上廁所,要確定他們不在辦公室時,我才敢自由活動。」
他咬著巧克力球,像個孩子咬糖果的滿足露出一點微笑,但他邊咬邊深深地大口呼吸:「有一次我在廁所同時遇到了他們兩個和幾個跟他們一起去抽菸也來上廁所的工讀生。我本來要走出廁所,聽到他們一起走進來的時候,本來要把自己關在廁所躲起來,但被小毅看到,他在我還沒關上門的時候就伸手拉了我。我很緊張很緊張很緊張……所以大叫了出來。」
他停下來沒有繼續說,記憶將他從咖啡店的座位上拉回了那天。他停了許久許久,才又開始說:「因為我叫得很大聲,他們為了要讓我安靜下來,就摀住我的嘴巴讓我叫不出聲。我更緊張了,揮手想要掙扎,他們把我圍了起來。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我靜下來回過神的時候,我的臉和頭髮全都濕了,他們也不在廁所裡了。」
她和惠萍瞪大了雙眼看著他,她終於開口問他:「這種事你怎麼不說?」
他抬了頭看了她:「這種事該怎麼說?不說的時候就已經被惡整,說了還能怎麼辦?而且,有人會相信我嗎?」他快速地再移開了他第一次正視她的眼睛,移向手中的和盒子,繼續說:「而且我真的不記得當時發生什麼事了。」
他又拿出一顆巧克力球咬著。他將盒子一下子打開、一下子蓋起來,一邊說:「我很緊張的時候需要有一個東西讓我轉移目標,咬巧克力可以讓我安定一點。」
他將盒子遞到她們兩個眼前。繼續說著:「從小到大只要有人想盡辦法要捉弄我,我怎麼跑都跑不掉。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說了好多好多次『不要這樣』,他們就是聽不懂?我不是已經說過很多次『不要碰我』,為什麼就是沒有人能聽懂?沒有人願意相信那樣一碰會讓我全身緊張到發抖,甚至是快要喘不過氣的窒息,那樣我沒有辦法做事、不能思考啊!說了沒有人聽,聽了沒有人懂。等到我真的緊張後反應太激烈,他們還會在一旁說我裝的、說我玩不起、說我不能開任何玩笑……我只是想好好工作,為什麼就是這麼難?為什麼就是要跟大家打成一片、玩在一起,才有人真的會想要知道我的感受?」
他又再度停了下來。看了她和惠萍一眼後,又輕輕的接著說:「這些事,大部分的時候我已經很習慣了。這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只是沒有想過學校會遇到的霸凌,在長大工作了還是會遇到同樣的事,也沒有想過做商品設計、開發那麼有趣的工作,需要那麼多時間去想像和思考的工作內容,還會有那麼多時間和力氣去解釋這些小事。」
他像是洩了氣的氣球,癱在那裡像極了被拋棄不玩的玩具,更像是一種自我拋棄在整個世界不起眼的角落。他的眼神從她和惠萍身上飄到咖啡店裡更遠的地方,她想找到他眼神聚焦的位置,但她始終對不到他的眼光。
她說:「可是你不說、不表達也不反抗和不反擊會一直被欺負啊!」
「所以後來他們一直想盡辦法在工作上挑剔你?在我面前不斷說你做不好什麼、犯了什麼錯?」惠萍打斷了她,像是恍然大悟想起了什麼事。的確在後期,惠萍一直感到這個孩子怎麼做事越來越草率?怎麼原先該有的想法和回應都沒有了?她才想起從他進公司開始,大部分的訊息、信件往來,從來都是巧巧看過後才發給她,巧巧離職後全部都阿達和小毅發來的。
他說:「我還在想要怎麼反擊的時候,就被惠萍叫去了。我想,那就我離職好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欺負,也不是第一次因為這種事離職了。」
「你還沒說你幹嘛跟著竹嫺。」惠萍見他放鬆後緊著追問這個她們都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再度拱起了背,開始咬起手指。
「不要緊張。」惠萍有點喝斥他。
「離職的時候,有一個商品設計沒有弄好,想要看看它的進度怎麼樣,但每次看到竹嫺我都不知道怎麼問。如果跟著妳又很容易遇到其他人,只好跟著她,看她什麼時候會先跟我說話。」他看了她一眼,停下咬手指的舉動說:「後來發現她每天的路線都差不多,就只會跟去看不同路線的時候,她在去了哪裡?不知道會不會看到其他新奇的東西。」
惠萍沒讓他繼續說下去,接著問他:「那開車跟她回家又是怎麼回事?」
「我前幾天看到她的車上,看到那個商品放在她車上,剛好我的車在她的車附近,她也正要離開,我就開著車跟上她了。我想要看看那個東西的成品。」說完這段,他終於抬頭看著她們倆,露出一臉抱歉的表情。
惠萍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問:「就這樣?」
他點點頭。
「沒有別的企圖?」惠萍追問他。
「沒有啊。我只是想知道我最後做出來的東西是不是跟我想像的一樣。比如說,包裝上的顏色對不對?我刻意設計的角度對不對?是不是跟我想像的一樣?」
他身上有一種如釋重負後鬆開肩膀,本來打直的背和臉上的表情,不像她們剛進門時,像是被框在一個模子裡,必須符合模子裡有著被刻劃出來的曲線。
她和惠萍對看了一眼,再看著眼前的他,露出悠長而深遠像是回憶從前自己剛出社會時的表情。兩個人都想對他多說什麼像是那種「你這樣不行啊!以後工作怎麼跟人往來?」「你這樣遇到不想了解你和理解你的人就會報警了很容易被誤會啊!」「你要想辦法讓自己不要那麼緊張。」「日子還很長很多事需要努力去克服啊!」……
她們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倒是他先開了口:「對不起。現在我知道妳們都是好人了。以後我遇到跟妳們一樣的人,我會再多試一些方法跟別人一起工作,不要讓人誤會我。」
她和惠萍更安靜了,不知道用什麼樣的姿態面對這個孩子。她拿出一張紙寫著自己的email、手機,也遞給惠萍留下自己的聯絡方式。她把紙條遞到他的面前問他:「還想跟著我們做事嗎?可以讓你回公司。或是你將來想找什麼工作?你這樣找工作很辛苦。」
他從一旁的位置上拿起自己的手機,一邊打開app在通訊錄上建立起她們兩個的聯絡方式,一邊說:「不要。不想跟那些人一起工作。」他把紙條遞還給她,繼續說:「不知道找什麼工作好,只要不要有人會想欺負我就好。現在家或出門在咖啡店畫畫圖、寫寫商品設計的想法和概念,可能會有一些像巧巧一樣的人,再發現我吧!」
*
離開咖啡店回到辦公室後,她向惠萍要了他的通訊地址,親手打包那個他參與過也好奇成品的商品寫上他的地址,交給公司的收發妹妹寄出。
那是可以隨身攜帶文具組。雖然這個數位時代開發文具組合很容易滯銷,但她在他開會的說明裡,看見傳統文具不同的想像。他用輕便的外包裝材質,搭配圓孤角度的設計,以及拿取順手的開口,讓「拿筆」這件事可以隨時從任何包包的一角拿出,可以即興創作和收取。 她在他眼中看見青年世代對於舊時代事物的追尋,她想透過他的眼睛,靠近更多的年輕人,開發更多新舊時代可以彼此連結在一起的商品。
她也不確定他的想法就可以貼近他同齡的年輕人,但她的的確確在跟他接觸那些短暫的日子裡,看見那種慢慢從她或惠萍,以及在阿達和小毅身上都失去對生活的想像力,她也企圖從他身上找到她對於現狀無法突破的瓶頸。
她開始重新親手帶起新進員工,想要一一帶著那些她認為可以培養的人才,給他們她有過的經驗,從旁協助他們,成為未來日子裡一起努力的夥伴;她重新建立起全新的工作規則,以及員工之間的溝通方式,她希望她的公司裡不要再出現任何一個人會去霸凌同事;她跟他始終都保持著互相聯絡,交換許多流行商品的想法、互相學習對方身上自己缺少的新事物和老經驗,但他一直到後來都沒有成為她的員工,也未曾透過她的關係跟誰合作,維持著一定的距離惺惺相惜!
在他的事件後的幾年間,她用了各種合理的理由、超過合理的資遣費,一一資遣那些曾經霸凌過他,但也認真替她工作的員工。如果有人願意開口問她理由,她會絞盡腦汁地想出任何一種不會刺傷對方的說法,稍微提起她不喜歡霸凌的事件出現在她的公司。
她每年都會抽空找他一起喝個咖啡、吃個飯,聊聊他的近況。她慢慢不再從他身上感覺到那一身的害怕和緊張,她有時會想開玩笑地跟他說:「你現在跟我見面都不用吃巧克力了!」她總會在見面的時候,又從他身上看到不一樣的能量和光芒,有時反而是他幫了她一把,替她卸下忙碌生活的武裝,在她不斷自我質疑裡拉了她一把。
他成為一個自由工作者待在家裡工作,持續在網路上發表新的創作和創作過程的發想。他偶爾還是會在網路上被霸凌和排擠,但他再也沒有進入一間公司去想盡閃避那些不必要的肢體碰撞。
最近他和她碰面的那次,他一樣在十一點前就在76coffee的門口等著開門,一樣是小威匆匆到門口幫他開了門。這次他忍住沒有在手錶上時間跳進11:00的時候,對著店內大喊要人開門,但他依然傳訊息跟她說:「我到了。一樣最後面的那個位置。」
他慢慢可以看著她的雙眼說話,不再閃避與人眼光交會時的焦慮感。那天他和她離開76coffee跟她一起走回公司的路上,她從手中的握得有點變型的菸盒裡拿出了一根菸,正準備放進口中,他突然停下腳步,站到她的面前,用著堅定不移的眼光看著她,對她說:「謝謝妳那一晚沒有走進警局報警。」
她低頭點燃手上的菸,抬頭拍拍他的肩,深深吸了一口菸,對他露出淺淺的微笑。
「走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