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堅韌的馬爾濟斯局長

疫情下的小人物生活--訪談七

訪談＆撰文 / Ting

受訪者：馬爾濟斯局長，家庭教育工作者
年齡：34歲
座標：西雅圖
訪談時間：8/2/2020

《訪談》
我和馬爾濟斯局長相約在週日的午後，當我按下門鈴，迎面而來的是她兒子有朝氣的問候。我的嘴角不由得揚起微笑，因為這個稚嫩的聲音讓我感覺好溫暖。走進馬爾濟斯局長家的客廳沒看到她的人，卻聽到她以無比精神的聲音問：「Ting，我泡昨天剛買的珍珠奶茶給妳喝好嗎，聽說很不錯喔！」我的笑容更開懷了，難怪這對母子是一家人呢，這就是她啊，總是樂於分享，並用心對待身邊的人。
（以下馬爾濟斯局長簡稱局長）

在開始訪談內容之前，我想先介紹局長的背景：疫情爆發的時候，她正處在懷二寶的孕程後期，需要經常回醫院產檢，由此可以想見她內心的不安。

局長：「我開始感受到疫情嚴重，是在我產檢的醫院有越來越多確診病例之後。其實一開始我並沒有那麼擔心，但身邊朋友們一個接著一個的關心：第一個朋友提醒我會有院內感染的風險時，我會覺得喔～那我要小心一點。但第二個、第三個叮嚀接踵而來，我的內心不由自主開始動搖，像鋼琴的節拍器一樣擺盪著懸在心上～噠噠噠噠，不斷提醒著我必須做出抉擇。」

局長：「還記得那時我跟先生說可能需要換產檢的醫院，隔天，我便去候選新醫院B現場詢問轉院事項：轉院時必須要先看過病歷，評估風險後再決定是否接收。當下我無法冷靜思考，而是頭也不回，馬上飛車回到原產檢醫院詢問病歷移轉的相關事項。那種焦急的心情，讓我現在回想起來，會覺得不知道那時候的自己在幹嘛。」

局長：「直到跟我的婦產科醫生定期產檢見面時，訴說了自己內心的恐懼不安，她就像一盞明燈給我力量：先是很有耐心的解釋在目前的Ａ醫院繼續看診及生產的風險是哪些、覺得Ａ醫院現在安全的原因是什麼、我們可以有什麼option B，也提及了她自己會一直追蹤院內防疫，讓產婦可以安心。最後，醫生把選擇權交給我。我還記得她說了讓我心中久久揮之不去的一句話：『上帝把守護產婦和新生命的mission交給我，我會盡全力保護我的病人們，我不怕自己犯險，因為我有信仰守護。』」

局長：「說也神奇，跟醫生談話後撫慰了幾週來的焦慮，我覺得自己好像能放心一點，就決定不換醫院了。或許是因為醫生善意的一句話，我也開始在自己的生活中尋找能堅定心志的力量，也許是一種保護家庭的信仰，護衛著讓我沒有崩解，這顆被醫生埋下善意的種子，也是我後來持續關心周遭朋友的動力。」

我：「當產檢醫院有病例後，妳因為身邊朋友的提醒，開始感到不安，猶豫是不是要換一家醫院生產。但在跟婦產科醫生碰面後，她用理性的方式分析目前的風險以及可以怎麼應對。好像知道可以有什麼措施去防範之後，妳的心情反而穩定下來了，這個部分可以多分享一些嗎？」

局長：「應該說這半年來，我學到最多的就是『如何做選擇』。生產醫院的決定是一個選擇，而我媽媽要不要來幫我坐月子也是一個重大選擇。今年2月中到3月中這段期間，我心裡其實都還覺得媽媽會來幫我坐月子。但連產檢醫院都有越來越多確診病例後，我就做了請媽媽不要來美國的決定。這當中，我心裡在思考的角度其實是 ：『請媽媽從台灣搭飛機來幫忙，我自己會放心比較多，還是會不放心比較多呢？』」

局長：「相當然爾，請媽媽來對我會幫助最大。但是媽媽來美國的風險是什麼，我可以承受這個風險嗎？然後，還有大兒子的上學問題：要不要讓他繼續去上課，風險會是什麼，這也是一個選擇。我覺得當時在做決定的時候，並不是用自己實際能受到的幫助有多少，而是用風險的高低來考量，判斷這個選擇對我是好還是壞。我連老二出生的時間都做了風險評估，拜託婦產科醫生務必選在週末替我催生，因為我必須請朋友幫忙照顧老大，選在週末才不會太打擾朋友，風險比較低（笑）。 」

局長：「我現在回想，今年2月中到3月中應該是我情緒最低潮的時候，原本滿心期待媽媽會來，但一個月間風雲變色，轉變成完全不一樣的情境，心態不一樣就改變了決定。那一個月是疫情爆發至今，我最煎熬的一段時間，特別是在夜晚大兒子睡著之後。因為白天要照顧大兒子，沒有時間細想自己的心情，我也不想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但夜深人靜時，想到時間緊迫不得不要做出選擇，就開始很焦慮，晚上常常會睡不著。」

我：「好像到了最需要休息的懷孕後期，妳因為疫情被迫要做各種脫離原先計劃的選擇，反倒讓妳在夜深人靜時心情不安穩。在妳的話中，我感受到妳必須要先把脆弱的自己放在一邊，想辦法安撫自己的情緒去做理性的思考，用風險來判斷到底應該做什麼樣的選擇，這真的太為難人了。現在回頭看，妳還能看得到當時緊張焦慮的自己嗎？在情緒那麼滿的時候，妳是怎麼讓理性跑出來去分析風險，然後做出選擇的？」

局長：「那時候的我應該是設想，如果我的媽媽遇到這個問題，設身處地角色互換，她會怎麼做？這跟我的成長背景有關，從小我就覺得沒有什麼事情是媽媽做不到的，覺得好像總能從她身上找出可以借鏡的力量。」

我：「好像當時混亂的狀態下，妳參考的範本是妳的媽媽，猜想她會怎麼處理。想到媽媽就會帶給妳鼓勵跟力量，我覺得很感動，我相信妳的媽媽聽到一定也會很感動。我感受到，妳把媽媽養育孩子的方式、處事的態度當做模範，然後也真的在妳生活遭遇到困難的時候，實際帶來力量，讓妳有能力去面對。能不能藉著這個機會，邀請妳對媽媽說一些話？」

局長：「嗯...我覺得有點難，好像很難用一句話去表達（哽咽）。如果真的要說，我覺得很感激媽媽。這半年來，媽媽常常寄東西給我，有口罩、有食物跟漂亮的衣服，我卻總是跟她說，自己現在因為照顧小孩焦頭爛額，其實穿不到，運費不划算幹嘛花這筆錢。媽媽卻說：『看到這些漂亮的衣服就想買給妳，人老了什麼都不缺（開玩笑卻又真摯的語氣），所以買這些都沒什麼也無所謂，只要收到的人高興就好。』」

我：「媽媽表面上好像覺得買這些東西都沒有什麼，但妳是怎麼感覺的呢？妳覺得媽媽這段話背後的用心是什麼？是怎麼樣的心情呢？」

局長：「我常想到媽媽張羅這些防疫物資及生活用品背後的花的心力有多少，而她卻總是以一句話輕輕帶過，就覺得鼻酸。這些愛心的重量，或許是媽媽從沒有想過能為女兒帶來多少鼓舞的， 因為，她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媽媽想做的事。」

局長：「我覺得她的心情應該跟我很像，一方面想要來幫助女兒，一方面卻也不得不害怕必須以身犯險面對病毒的肆虐。媽媽從來都沒有說過自己不想要來美國，從頭到尾都是我一個人決定：去美國的話，自己要冒險搭飛機嗎？但如果不去，那誰可以照顧自己的女兒跟孫兒們？我覺得她矛盾煎熬的心情應該跟我蠻像的。」

我：「我在中間感受到，妳跟媽媽互相都在為彼此著想。媽媽擔心妳想來幫忙坐月子，但妳卻考慮到風險，決定讓媽媽不要來。我想，媽媽寄包裹買衣服，會不會是她對你表達愛的方式？這是她目前有能力為妳做的！」

局長能夠感受到媽媽是透過這樣的方式表達愛，但也聊到，她們母女之間不常面對面實際說出愛，但局長相信，她們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愛。這似乎是亞洲文化下，家人之間互動的樣貌。然而，因為這場疫情，局長深刻感受到生活的不確定性，也體會到生命的無常與渺小，所以開始會更主動對父母及家人說出愛跟關心。於是，話題轉向了局長她因為這場疫情而產生的轉變：

局長：「我放下了很多事情，嗯...（陷入思考），之前最在意的可能是別人對我的看法吧，我常會猶豫自己要不要對某個人說些話，擔心說了某些話會讓對方不舒服。還有，因為別人對我做了某些事說了某些話，而覺得受傷，但我現在比較不在意了。比方說，幾週前我送了一份禮物給某位彼此間有過不愉快的長輩，她很客氣、很感謝，我可以透過傳來的訊息還有視訊時的語氣，感受到她很開心。其實我們以前互動並不密集，然後因為這場疫情，我藉著送禮物表達關懷。雖然不敢說是全部，但我善意的舉動似乎也讓她有了台階放下過去，而我自己也藉著此次機會，與過去的生活經驗還有執念和解。」

我：「好像因為疫情，妳放下了一些過去的事件跟情緒，妳用善意跟關心與長輩互動，而她回應你的方式，也讓妳感覺她似乎也放下了一些，這真的很不容易。」

局長：「對，我現在覺得，執著於過去發生的事情好像不如展望未來更有價值，能夠健康活著比較重要。」

局長：「這段時間我還有蠻大的改變，是放棄計畫太多自己沒有辦法掌控的事。我一直是一個很需要知道接下來怎麼安排的人，以前我會想像一年、兩年之後我要做什麼，但現在因為未知的疫情，根本沒辦法計畫，以我的個性真的難以忍受。原本以為生完二寶後，可以讓老大去學校一到五全天，讓我能專心照顧二寶，但我被迫中止計畫，一開始真的沒辦法輕易接受。」

我：「聽妳這麼說，我感覺這場疫情對妳最大的考驗，是針對你安排計劃的部分，是挑戰妳的個性耶（笑）。」

局長：「對，沒錯，我想我都已經訂月子餐了，加上先生可以請假專心陪伴老大，想說這樣應該可行吧，但這條看似理想的捷徑卻臨時說此路不通（無奈）。我沒有預料到先生因為工作繁忙，會沒辦法在月子期間請育嬰假，真是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大笑）一開始我累到崩潰，但後來就覺得，如果這條路走不通，那就再換一條，放過自己不用事事完美。似乎不能掌控的事情累積太多之後，我反而更能釋然了。剛生產完的第一個月那時候老二不好帶，晚上要一直餵奶，白天我又要照顧老大，幾乎不太能睡覺，所以我常常會理智斷線，心裡也會有怨懟；但理智上，我會告訴自己這是沒有辦法的選擇，必須要接受。現在回想，還是會覺得那一個月真的很心苦又辛苦（笑）。」

我：「好像從孕程後期到女兒出生，妳的生活不斷發生打亂原本計畫的插曲，必須不斷調適心情，然後用理性去面對。其實訪談到現在，我感覺在妳身上彷彿看到了妳媽媽的形象。就像媽媽一樣，當生活遇到各種困難，妳會想辦法去面對，沒有被打倒。我很好奇的是，當失去原有的計畫，是什麼讓妳可以這麼快的克服？好像很快重新站起來的感覺。」

局長：「嗯...站起來嗎...我覺得自己其實並沒有跌倒啊，只是覺得累而已。這個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生活才能放心一點回到正軌，更準確地說，是怎麼陪伴全家建立防疫新日常外，也維持自己和家人心理生理的健康。其實，不只是媽媽帶給我力量，我覺得兒子也給我很大的幫助。如果家裡沒有大兒子，我可能沒辦法這麼快整理情緒調整計畫。因為小孩的情緒會被父母影響，當我情緒低落的時候，我會想到自己還有兒子要照顧。」

我：「好像當妳情緒低落的時候，想到兒子就像在提醒妳自己還有很多事情必須要做。這同時，我腦海中浮現一個畫面：妳暫時把脆弱的自己放在心裡的一邊，因為在現實生活中，妳還有大兒子要照顧，推動著妳不得不轉動起繼續往前。但也因為這份動力，讓妳沒有坐在原地一直去想自己失去了什麼。」

局長：「對，因為當妳只看見失去了什麼，就看不到自己得到了什麼。這場疫情也教會我：『可以慢慢來沒關係。』就像現在待在家的時間那麼多，偶爾三餐晚半個小時吃也不會怎麼樣，就慢慢來吧！我的彈性變超大，按照以前的個性，如果事情沒辦法在預設的時間照計畫完成，會讓我這個計畫表控制狂非常焦慮。但現在變成，好，現在不行沒關係，我先去補眠睡一下吧（大笑）。」

局長：「其實，自從結婚、當媽媽之後，不能控制的事情實在太多，時間控制狂的症頭幾乎快消失了。我不能說自己改變了，應該說，遇到不喜歡不認同的事情，我內心其實還是沒有完全接受，只是我可能選擇不說出來，用另一種方式盡量不要去影響到別人。改變別人不容易，但是，要改變自己也不容易啊（笑）。」

接著，我們的對話來到了局長婚前婚後個性上的轉變。局長說到，她一直都會提醒自己，不要把全部的自己放掉，所以她將某部分的自己，特別是很有稜角的那一面暫時放到心裡的角落，而其它的部分則是選擇被生活磨平，讓日常能夠繼續。這就如同疫情下經歷各種選擇的她，需要暫時把脆弱的自己收進內心，以理性的角度進行風險評估。

訪談的最後，我請她分享這段訪談帶來的想法跟感受，並邀請她對自己、先生、兒子和媽媽說一些話。

局長：「很謝謝妳選擇我當訪談對象，藉此機會讓我靜下心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緒。其實我一直不敢輕易去回想懷孕後期到生產那段時間，因為我覺得太辛苦了，不想要再進入那個情緒，想要逃開那種緊張害怕的感覺。但是我覺得消化這些情緒後，帶給自己蠻多的，就像是把它整理好收藏在心裡成為養分，不用再去害怕講出這段經歷；我覺得每個人如果能有像這樣的機會，對一個能夠信賴的人說出心中害怕、放不下的事情，不敢說這個關卡就結束或克服了，但對這個人都是一種抒發與幫助，像是能讓人接近暖暖的陽光吹吹舒服的風的一扇窗口，等準備好時就推開它吧! 」

局長：「我想跟自己說：『妳很勇敢、堅強，辛苦了，妳把自己跟家人都照料的很好，我覺得妳做得還不錯，繼續加油！』 」

局長：「我想跟先生說：『感謝你辛勤工作提供穩定的經濟，讓我能在家全心照顧兒女，度過這段艱難的防疫期，也謝謝你放手，讓我在這段期間做了許多與全家禍福相關的選擇。你是一位很supportive的先生跟爸爸，希望我也能讓你有相同感受，陪伴並給予力量，讓你可以完成想做的事情。』

局長：「我想跟兒子說：『寶貝，你的心柔軟善良，是一個很棒的孩子，我希望你每天都很快樂、平安健康。』」

局長：「最後，我想跟媽媽說，我希望將來能像照顧兒女一樣，讓媽媽有更多機會享受人生的快樂。隨著自己一天天的長大，反而覺得以前遙遠不可及的超人媽媽，更像是我現在嗷嗷待哺需要呵護的新生女兒。媽，謝謝，我愛您～」

《寫在訪談之後》
花了好幾天整理訪談內容、撰寫文章，我回想起和馬爾濟斯局長訪談的過程，內心還是相當激動，她堅強的神情跟語氣都還歷歷在目。同為走過相同經歷的媽媽，孕程帶著大寶、一打二帶新生兒，我很能體會當中的辛(心)勞。在疫情之下，我能感覺她內心那股強大的韌性，帶領著她面對生活中的考驗。其中，我最佩服的，是她在幾次失去原有計畫後，沒有充滿怨懟而失去主動性；相反的，她不斷的在為自己的生活「做選擇」，這是一種生活始終掌握在她的手中的自信。就如同她所說的：「我覺得自己並沒有跌倒啊！」，就是這樣的信念跟力量，讓她能在疫情影響下，調整步伐，帶領著家庭繼續向前。
局長談到媽媽的部分，也讓我相當感動。身為一位全職在家的媽媽，我常常想能夠帶給自己的孩子些什麼？我眼前的局長，將一個女兒對媽媽的欣賞跟崇拜，如此真實的呈現在我眼前。是的，這就是我想帶給我的孩子們的，當兒女們在生活中遇到磨練時，如果想到「媽媽」就能帶來鼓勵和力量，讓孩子們具備面對挑戰的自信跟勇氣，那會是多麼美好的事。
最後，我也想跟局長的媽媽說：「阿姨，謝謝妳，讓我知道身為一個媽媽能體驗到最美妙的事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