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馬先生的大富翁之旅

疫情下的小人物生活--訪談十

受訪者：河馬先生，科技產業工程師
年齡：35歲
座標﹔西雅圖
訪談時間：9/16/2020

《訪談》
在開始訪談內容之前，我想先介紹河馬先生的背景，他是一位在科技產業工作的工程師。在繁重的工作之餘，他還投入相當多的時間跟心力在其他團體中，我常常覺得他的一天可能有48小時。

有關疫情，河馬先生1、2月時人在台灣，經歷過台灣疫情爆發的階段，當時的他就認為這應該會越來越嚴重，因此在回到美國後仍舊維持防疫的生活習慣。後來，他在2月底時去舊金山參加一場會議，主辦方在會議結束一個月後傳來email告知他，有多位參展人員確診，但無法確定這些人在會議當時是否已經被傳染，因此，為了保險起見河馬先生自己多隔離了兩個禮拜。

河馬先生：「第一個感覺是what the fxxx，不過我蠻理性的。」

他認為主辦方只做通知要參與人員自己做好照顧，不甚負責任。同時，河馬先生開始算日期，並在網路上研究相關症狀。從那時候開始，河馬先生就都待在家裡，減少出門跟外界接觸。

河馬先生：「兩個禮拜沒有症狀，被傳染的機率相對低。但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自我隔離兩週觀察看看，那時候我就蠻專注在工作上的。」

我：「聽起來因為參加會議而跟確診的人有過接觸，這好像是你跟病毒距離最近的一次，而你也透過自主管理保護自己也保護他人。另一方面來看，你應該算是提早待在家了，因為後來馬上就有了shelter in place的規定，好像你沒有很深的感受到在辦公室戴口罩有壓力的部分。」

河馬先生：「對，不過中間的一個禮拜，見到當時坐在對面的同事咳嗽，我還在心裡念他：『你怎麼還來上班，拜託你趕快去看醫生』，他跟我解釋他不是COVID-19，我在心裡想：『I don’t care』，為了減少風險，我開始避免到辦公室。」

對於像河馬先生這樣可以遠距工作的人來說，很棒的是擁有決定要不要去公司上班的彈性，因此，比較沒有受到疫情的影響。然而，在管理部屬方面卻因為work from home而有蠻大的影響，例如：會議變多了。以前如果有事情要討論，只要走到對方辦公桌前，花5分鐘講幾句話就能結束，但現在每一項都需要安排會議討論，一場會議不可能五分鐘就結束，可能會需要30分鐘，所以整體來看工作時數反而是變長的，連帶的工作跟生活之間也變得沒那麼平衡。但如果是聚焦在工程師的工作本身，其實效率會變好，因為可以專心在工作上，也比較不會被人打斷。河馬先生也提到雖然線上工作很方便但也有很多限制，例如：大家面對面的時候能夠感受到對方的情緒，但在線上會受限，沒辦法很確定對方的感受。雖然如此，遠距工作是現在的趨勢，需求增加就會促使新科技的產生。

接著，我們聊到疫情至今半年多，大家開始學習把疫情當成生活的一部分，並正向開放的去看待它。對河馬先生來說，疫情帶給他正面的部分是以前他每個月都要出差，但疫情發生後他取消了後面一整年的出差行程，時間變多了他可以更專注在自己的生活上，也能好好陪伴他的寵物，對他來說是一段能夠好好休息的時光，我邀請他分享喜歡出差的原因，由這邊我們進入了河馬先生的內在世界。

河馬先生：「我很喜歡嘗試不同的東西，從心理層面上來看，我覺得人生就像大富翁，如果你只能玩一次的話，你應該每個可以踏的地方都去踏踏看，如果有risk，that’s fine，只要找到夠多的資訊去減少risk的發生。人生只有一次，我會希望能夠盡量去嘗試。抱持著這個心態，加上我的成長背景，小的時候很常搬家，所以對我來說變換環境是很習慣的事。如果沒有變換環境反而覺得少了新鮮感。當然這也會有某一部份的疲乏，因為出差還有很多工作的事要處理，其實很累，但過去的我很enjoy這個累的過程，應該說雖然累但這是豐富大富翁遊戲的過程吧。」

我：「你剛剛提到小時候經常搬家，我想不會是自願的，好像是種被push變換環境的感覺，這對你來說已經變成一種生活模式，你也將這樣的模式延續到現在的生活中。我想問的是，你覺得你喜歡去不同的地方看看，是很自發的，還是背後也有一個push的力量呢？」

河馬先生：「如果後面有一個push的力量，那應該就是我本人吧（笑）！自己要push自己，因為公司的出差大部分是自願的，包含以自己的動機而安排的，譬如覺得去這個地方有意義、有趣。背後並沒有人push我，這就是當時的我很習慣的生活方式。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定下來，在此之前至少做了許多嘗試。」

我：「從你剛剛說的話當中我聽到一點，你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有可能會定下來，可是你在任何時刻的當下，你會想要確定生活是多采多姿、很有意義的。」

河馬先生：「不見得要多采多姿，應該說不要後悔，you never know in the future，這也是我自己的人生觀。」

我：「你這麼說會讓我聯想到，除了正職工作以外，你還投入了非常多的時間跟心力在其他團體中，這跟你的人生觀有關嗎？因為我覺得你的「不要後悔」是很有力量的，它在每一個時刻、每個當下一直推著你前進，即便很累、有很多壓力，你內心的這股力量會持續推著你，並且提醒你不要後悔，是這樣嗎？在我腦海中有一個畫面是，其實你已經很忙了，但還是有很多東西塞進來，你會有這樣感覺嗎？」

河馬先生：「對，我有這樣的感覺。這些塞進來的東西既然我接受，就代表我甘願，那既然是我甘願，就代表我commit to it，就要能夠完成。雖然我沒辦法每件事都準時，但會盡量去做到。我會覺得很多事情是我看不慣，比如說負責推動的幾個計畫，我單純覺得為什麼沒有這個東西，要讓它發生唯有自己動手去做。我的原則都一樣，就是不要後悔，做了會不會成功不知道，但至少認真做看看，如果失敗了，沒關係，盡力了就沒有後悔。」

接著，河馬先生談到他跟朋友創立團體的過程，當時候的他攬下了很多不擅長的工作、扛下了他人質疑的目光，每一次的嘗試都是在跟自己拉扯，雖然抗拒、雖然緊張，他還是會回到團體的利益來考量，逼迫自己離開舒適圈，去執行那些對團體有益，但卻會讓他不太舒服的事項。

我：「關於這個部分，我覺得我看到比較心理的層面是，我覺得你會勉強自己耶，好像會允許自己受傷。」

河馬先生：「對，我會。如果是理性的東西、目標導向的東西，我可以勉強自己，為了要完成更大的目標，我可以接受，但我不會get into personal，不見得會對心理造成傷害，因為我會想辦法去解決，或者想怎麼樣下一次會更好。如果是感性的部分，或許因為感情需要全心投入，無法掌握的部分比較多，更具挑戰性。」

我：「我好像看到了兩個面向的你，工作上非常理性，但感情上非常感性，對我來說可能有點難想像這兩個面向能夠分的這麼開，不知道你自己在當中會覺得有衝突嗎？」

河馬先生：「不見得是衝突，我本身就是工作狂。如果是單身的狀態，我可能會花更多時間去做事情或工作。另一方面，我會想要以自己為例子do something，例如我是部門裡唯一的台灣人，那就想要把最強最好的自己表現出來，有時候不見得是為了自己而是想替台灣爭口氣，我會把自己升高到不同的level，希望用間接的方式證明台灣的好。」

我：「聽你的分享我覺得很感動，我在你的敘述當中好像聽到一個信念，你想要證明台灣，所以你要把自己過得更好，而這個在你心中的使命感其實反過來幫助了你，讓你用不一樣的格局來規劃自己、安排工作，帶領你往更好的方向。」

我：「訪談到現在，我們花了蠻多時間聊工作、聊願景、聊那個理性的你，這些你很重視也佔滿你生活絕大部份時間的事。現在我想將訪談拉回來了，剛剛你有提到疫情讓你的生活慢下來，讓你能夠看看自己的生活，你覺得這段時間你最大的改變是什麼？不是工作喔，是你的生活。」

河馬先生：「不是工作喔，我想一下......好像工作佔了我很大的部分，可能有80%吧。生活嗎......可能是更重視健康、減少外食吧，透過煮飯來療癒自己，這是其中一個部分；另外的話，疫情之後我嘗試去找水彩老師學畫畫，還買了一個畫架，想把自己的作品放上去，但目前還沒有這個機會（笑）。我今年的目標是，因為花太多時間在工作上，我想去revisit那些miss掉的東西，就像我從小很喜歡畫畫，但因為我爸很重視學業，所以沒有了這些機會，透過重新去visit這些曾經喜歡過的興趣，重新去學可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我：「因為疫情的關係，讓你想要重拾過往的興趣，你覺得是因為什麼呢？」

河馬先生：「應該是因為跟自己相處的時間變多，也反省自己花太多時間在工作上，所以多撥一些時間在自己的身上，不然每次介紹自己，我只能講以前的興趣，那現在的興趣是什麼？好像也不能講工作，反省自己才發現應該去看看自己miss掉了什麼。」

我：「我感覺到好像疫情之前，你的目光比較多是往外看，工作上、組織上你還可以多做些什麼；而疫情之後，跟自己相處的時間變多了，目光比較往內看，去檢視自己缺少了什麼，好像把過去沒完成的事情重新撿回來。」

疫情讓河馬先生有了更多時間跟自己相處，也有機會重新檢視生活，當在有了更多的人生閱歷後，再次拾起畫筆也有了不一樣的體會。與此同時，當暫時不再東奔西跑後，河馬先生才發現原來他的寵物會等門，這是過去的六年時光他沒有注意到的甜蜜時刻，也讓他深刻感受到寵物的可愛，進而對西雅圖多了一分歸屬感，似乎西雅圖有了成為「家」的可能性。

我：「疫情讓你慢了下來，好像也暫時定了下來，讓你發現生活中的很多細節，甚至感覺似乎留在西雅圖不跑了也不錯，就好像遊子有了停泊的港口。接著，我想請你說說看這段時間在生活上，不是工作喔，有沒有什麼你覺得自己做得不錯的地方？」

河馬先生：「看到更多可以注重的東西，或者說看到更多更應該被注重的東西，比如說寵物的部分，老實講我不知道牠有這些黏人的地方，我以為牠就是剛好出現在門口，原來牠有這些感性的部分，我會覺得有點感動，也覺得我不應該像以前一樣說出差就出差，把牠丟給朋友，我應該考慮到牠，並且多花點時間陪牠，給牠該有的attention。」

我：「這會不會也在提醒你，在過去的關係裡也有因為忙碌而忽略的部分呢？當然過去已經過去了，我的意思是能將這樣的發現帶到現在的關係中，或許你能花點時間想一想。最後，我想要邀請你對這段時間的自己說一些話。」

河馬先生：「勇敢的做自己，目標雖然很重要，但希望你記住每一刻的生活。我每天會覺得時間過很快，是因為我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但如果我是在玩大富翁遊戲，我會覺得時間過這麼快有點可惜，感覺我是在加速，或許有時候可以放慢腳步。」

我：「我聽到這段話其實很感動，因為通常工作上成就很高，很多時候必須要生活加速才能達得到，但現在你看到生活的部分會提醒自己放慢腳步，這真的很難得。其實真的很鼓勵你繼續畫畫，我感覺透過畫畫能把你拉回生活中，去看到生活中柔軟的部分。未來很期待看到你分享你的創作。」

河馬先生：「對，因為畫畫的時間很長，你只能跟自己溝通。未來我可能會開個相簿，分享我奇奇怪怪的創作。」

我：「最後，其實是幫忙我，我想請問這段訪談有沒有帶給你不一樣的思考呢？」

河馬先生：「有，我覺得每個人都有盲點，你是以客觀第三者的角度來聽跟給feedback，這些feedback對受訪者來說是有價值的，有些可能我們自己都不知道。另外，我發現很有趣的部分，一方面是你的feedback，另一方面是透過你的引導，很多時候人是要自己去講出來，講出來之後自己會有另外的發現，會覺得原來是這樣子喔，我之前沒有這樣的發現，我覺得這是比較有趣跟impressive的地方。」

《寫在訪談之後》
這是「疫情下的小人物生活」整個訪談系列的最後一篇，回想當時在思考受訪者時，覺得應該是踏出自己舒適圈的時刻了，我想邀約一位不熟悉、不同生活圈的朋友，鼓勵自己帶著前面幾次的訪談經驗，運用在這最後一次訪談中，期待仍舊會是場豐富的對話。

我跟河馬先生雖然不熟，但透過FB偶爾可以知道他的近況，他因為工作經常出差，即便沒有出差，生活也是相當忙碌，在邀約他時我心裡並不覺得他會答應接受我的訪談，沒想到就在我送出邀約訊息的一小時後，我收到他一口答應的回覆，內心驚訝之餘，也有種被鼓勵的感受，除了覺得自己對於訪談計畫的投入被他看見，也讓他，一位不熟的朋友，願意投入珍貴的兩個半小時和我來場對話。訪談結束時，我問他在這麼忙的狀況下，為什麼願意接受我的訪談？他回答：「對，我真的很忙，但時間總是能夠擠出來的。」我猜想在他的這段話中，或許包含有對我一股腦進行訪談計畫的支持跟鼓勵，我想他懂得這樣依靠熱血勇往直前的感受，因為他就是這麼走過的。

和河馬先生的談話，帶給我很多的學習跟感觸。他是一位非常體貼的受訪者，除了事先看過訪談大綱外，他會去設想訪談的人想知道什麼，而他該怎麼回答。所以當我丟出一個問題時，他的回答是很全面的，特別是關於工作的部分。因為他的心裡已經有所準備，所以這一來一往間，進行的很快速，也很容易就往比較深的層面前進，整場訪談的資訊是非常豐富的。而這樣的互動讓我感覺難怪他相較於同年齡的人，在事業上有這麼高的成就，因為他並非等待上司一個指令，他才一個動作，而是已經往前、更全面的設想了好多步。我也很佩服他逼迫自己離開舒適圈的勇氣。確實，如果想要生活變得不同，那就得要勉強自己多一些，離開了既有模式，才有機會創造不一樣的生命經驗。而剛邁開步伐進入職場的我，很需要河馬先生的勇氣，以及全面思考的格局。

另外，我很喜歡河馬先生將人生比喻為大富翁遊戲，這讓我對人生的詮釋多了些框架與真實感。確實，當我身處日復一日的時間流當中，在我三十多而已的年紀，面對生命的盡頭、那條終點線，似乎就像暈開的背景色一般隱沒在幾十年以後，說實話感受常在模糊與深刻之間徘徊。然而，透過河馬先生的比擬，這場人生旅程彷彿縮時影片既短又明確，強而有力的表達沒有時間能夠浪費，我們應該要好好思考與安排，將所追求的事物與夢想擺放進前方的每一方格中，而每投擲一次骰子，都希望能踩踏不同方格，將不同標的物、不同景緻收納進人生閱歷中。我想，未來當我怠惰、或者缺乏勇氣時，我會經常想起河馬先生的比喻，這將會成為我心中推著自己前進的力量。

回到比較柔軟的部分，當河馬先生因為疫情影響而放慢生活步調，他開始感受到平淡生活的美、也觀照自己的內心，與內在的自己接觸，此時河馬先生的人物設定，彷彿由錢夫人轉變為孫小美。他依然在大富翁遊戲當中、依舊期待自己有場多元豐富的旅程，只是在自我覺察下更知道什麼是自己所想、所需要。撰寫至此，回想和河馬先生認識之初，約莫就是我剛成為媽媽的時刻，那時候他剛來到西雅圖，偶爾在朋友聚會中碰到會閒聊幾句，然後彼此生活圈沒有交集。他投入在他的職涯發展，而我埋首我的育兒生活。六年過去，在職涯發展上他成為很多人包含我仰望的對象，而我的家庭生活或許也將成為這位漂泊遊子的心生嚮往。我並沒有感嘆因為育兒而失去專業發展的機會，觸動我的是一種相信，相信時間、心力與熱情投注在哪裡，哪裡就會開花結果。而我期盼自己的下一個六年，在育兒之外能多一些諮商專業的成長。或許，六年後我還能有再一次訪談河馬先生的機會，他會跟我分享他的家庭生活，而我能跟他交換更多工作上的收穫。

最後，回想訪談當天，我帶著感動結束談話，卻接著馬上要帶著傷感的心情前往機場，去和一位好友道別，一段關係的結束讓她決定離開西雅圖，搬回台灣療傷並且期盼能開展新的生活。我心裡有很深的感觸，每個屋簷下都有獨特的故事，感情的即將開始抑或是感情的即將結束，在橋的兩端同時上演，這就是生活，這就是人生；這也是防疫生活，這也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