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茶香（下）

已於１０／９發布於Matters～

不同於台茶的茶香蔓延在口中，帶粉的口感、略苦的味道、細緻的泡沫，層層感受堆疊在一起時，那便是難以言喻，就像看花開一般，一層又是一層。

葉香庭雖不是第一次喝日本茶，但這種被奉為上賓的種種禮數卻是頭一回體驗，笑著說著：「喝下的是心意阿！」

大家笑著、口中喝著，不同文化的連結在這座茶山上看起來似乎理所當然。

等到晚些時候，叔叔熱了鍋，準備開始炒茶，茶農們把茶葉放進機器裡，而一部分的茶農拿了茶葉正要自己炒茶。

葉香庭帶著健太去看了製程，說著：「大概十年前因為人力的縮減，已經開始用機器炒茶，之後再揉再焙，大概重複兩到三次後，就像我們現在常見的圓形茶葉一樣。而有的茶農比較喜歡手工茶，會保留一部分自己製作，我叔叔現在要開始了，只是手工茶大多自己喝了，沒什麼講究。」

健太看著叔叔以雙手炒茶，那蒸騰的熱氣讓茶葉變色，香氣隨著炒的時間更為濃郁，汗水滴落在茶葉當中，一切混雜一起，隨後，以棉布將炒完的茶葉包裹起來，以木棒搥打。

「其實在揉茶的時候，為了講求力道足夠，大多是用腳踩在上頭，但我叔叔一向在意腳踩地上，自己改了方式用木棒，不然你看，其他人不是用腳踩，便是用手揉。」葉香庭說著。

「跟我們的做法差別很大。」健太說著，雙眼卻看得目不轉睛，他對這些感到有趣。

晚些時候，兩人吃完叔嬸拿過來的飯菜後閒聊著，在葉香庭的要求下，健太拿著日記本邊看邊翻譯給她聽。

＊

兩人生活一起久了，石原秀次發現妻子隱約聽懂他的話，但只要是她嫌麻煩的或者不想回應的，她便會當作沒聽到，會發現這件事還是老丈人突然問他為什麼熱水要舀最底部，他那天教妻子怎麼泡日本茶，一直跟妻子反覆了數回，但妻子最後放下了水勺，轉身去廚房煮飯了。

後來，石原秀次問了妻子是不是對當時的婚禮不滿意，他自己是不滿意的，妻子聽懂了他的話，從衣箱中翻出了一件稱得上華美的台灣衫與裙子，幾天後，石原秀次請老丈人安排在茶山上辦個小婚禮，準備宴請茶山上的茶農，而他寫信請在山下的好友帶著相機上山。

婚禮當日，石原秀次仍穿著他的日本傳統服飾，而他的妻子換上了那套台灣衫與裙子，這日兩人臉上都有著笑臉，也留下了照片，也自那之後兩人認可了彼此，各自安心地成為對方的夫與妻。

隨著時間的過去，石原家來了電報，要石原秀次回日本一趟，老丈人本想讓他妻子隨他一起回去，但出發前夕，老丈人卻病倒了，因此妻子留在茶山，他跟她說著：「等我回來。」

＊

葉香庭聽著故事聽著聽著便睡著了，健太不敢觸碰她，於是就近拿了毯子蓋在她身上，爾後，自己則回去了房間，他覺得日記之後便沒了後續，應該是有什麼事，似乎與石原家的謠傳重疊再一起。

翌日一早，他與葉香庭提到自己與石原秀次有些關係，這話一出讓葉香庭瞪大了眼，但隨後她似乎又接受了，說著：「難怪姓氏一樣，石原也不是日本的大姓……」

茶品製好後，迎來了閒暇的時光，健太提出他想回日本找找相關的資料，這讓葉香庭也起了興趣，於是健太與葉香庭一同下山前往日本。

＊

對石原健太而言，再次回到老家是一件頗為心煩的事，他喜愛茶道卻無意繼承，扛起一個家族太過沉重，後來他逃走了，卻沒想到是為了探究多年前的謠傳而自己又回到了這裡。

他的母親很高興，自他進家門後便直看著他，但沒一會眼神便轉向他身後的葉香庭，而葉香庭被這眼神盯得有幾分尷尬，不過還是對著她微笑，偏偏這一笑，似乎讓他的母親想到什麼，面露出些微訝異。

健太對自己母親的表情自然一清二楚，出聲問她：「怎麼了？」

他的母親面帶猶疑地說著：「很像看過。」

健太帶著葉香庭先去客房，並讓幫忙照顧家裡的管家招待她，而自己跟著母親去見了家主。

「幾年沒見，見到父親都不叫了嗎？」家主問著自己兒子。

「……我不知該叫您父親還是家主。」健太如實說著，但將一併帶回來的日記本遞給了家主。

「那便叫父親家主吧！」他的母親給了建議。

父子倆對視一眼後各自沉默。

家主翻看了日記本後，感到訝異，卻也沒那麼訝異，他聽爺爺說過石原秀次的故事，加上確實有些東西留著，再再地說著這些往事。

家主帶著他們去了存放石原家歷代家主物品的儲藏室，當中有個石原秀次的位置，有他的衣服、書本與瑣碎物品，他將放置物品的漆盒交給健太。

當健太打開後，面容有些終於找到答案的釋然，裡頭有著石原秀次與他妻子的合照，正是日記本提到的茶山上的婚禮，他的妻子面貌與葉香庭有五六分相似，也許是出自同脈的關係，而這漆盒中也有一本日記本，健太將日記本拿了起來。

天黑之後，用餐之後家主親自泡茶招待了葉香庭，葉香庭暗自鬆了口氣，心想著幸好自己有先跟健太詢問禮儀方面的事，而當家主和他的夫人離開後，她趕緊揉著自己的雙腿，為了入境隨俗，她的雙腿已經麻到快無知覺。

健太對此笑了笑，問她：「聽不聽日記續集？」

葉香庭趕緊點頭。

＊

在石原秀次回到日本後，才知道自己大哥手被軍方高層給打傷，而原因竟然是為了爭奪一名藝妓，眼見長子廢了，只得讓次子回來繼承家主，至於台灣那邊，自然是另一回事。

然而石原秀次不這麼認為，他早已做好要在茶山上落地生根的準備，他的妻子在海洋的一座島嶼上，他自然不會留下。

當時的家主與他談了條件，要他留下三年，訓練大哥的兒子，之後他想留在台灣便留在台灣。

對此，石原秀次並非不行，他寫了信寄回台灣告知此事，便開始教自己的姪子茶道。

某天夜裡，石原秀次聽到家主怒斥管家的聲響，隱約聽見「不能讓他知道」，卻不知這個「他」是誰，是大哥還是自己，抑或是其他人……曾經以無法繼承為遺憾，但當他已不再冀望時，命運卻眼巴巴地把這他已不再期待的位置給了他，這夜無眠，他想念茶山上的一切。

在日復一日的生活中，三年轉眼即過，石原秀次這日知曉自己的妻子已死於海難，就在大約三年前，他的丈人曾寫信給他，原來三年前在茶山上的妻子發現自己懷了孕，眼見五個多月了，石原秀次一點消息也沒有，便決定到日本找他，卻遇到海難葬身大海，而他的丈人得知這個消息後，一病不起，沒多久也過世了，當時家主扣下了信件，堅持不讓石原秀次知曉。

管家提到他寄出的信件都被家主燒了，且本以為茶山的繼承權會落在石原秀次身上，卻沒想到繼承權早在石原秀次及老丈人的安排下，若他們無子嗣，則將繼承權落於旁支，對此家主更是憤怒，因而更讓他不准提及隻字片語。

得失消息的石原秀次憤怒不已，可對著自己父親，只留下了聲聲質問：「父親阿，我是您的孩子嗎？還是我只配稱您一聲家主，你我之間從無父子之情？」

自那之後石原秀次決心死亡，他以絕食為手段，這便是日記主人真正的結局。

＊

葉香庭默然無語，這才知曉旁支的他們原來是這麼繼承了茶山，也才知道過去有這麼個故事。

「舊時代的事了，妳早點休息吧！」健太說著，本想離開回去睡覺，卻被葉香庭叫住了。

「你們這些宗派的傳承有這麼重要嗎？」這話也是健太想問的。

這晚上，健太與葉香庭提起他認為石原秀次大概是他們這一派斷絕的開始，儘管他教了姪子，之後也是由他姪子繼承家主，但已經開始下坡，一代一代堅持著，可能也是石原秀次冥冥之中的報復吧。

但葉香庭不這麼認為，石原秀次遠渡重洋，卻願意在海外落地生根，被父親傷害，卻仍只是質問，寧願自己死去而不是讓父親死去，有多少人能有這樣寬大柔軟的心呢！而茶，儀式與否，在意的是泡茶人與飲茶人的心意阿！

兩人的對談中，對於共同的根源有了更深的了解，也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

一早，石原健太到附近的山頭祭拜先祖，昨晚上與葉香庭的談話中他明白了一些事情，他與家主提到繼承家主可行，之後要怎麼發展、待在哪兒都是他的事，家主的責任自然不會推卻，這是他能夠做到的部分。

家主表示需要時間思索，但健太出門前，家主跟他說著：「比起家主，我比較喜歡聽你喊父親。」

健太聞言眼眶泛紅，臨走時的健太說著：「我出門了，父親。」

隨著日頭逐漸高照，在正午時分石原健太又踏進了家門，當他回去時聽見著葉香庭說著：「你回來了！喝碗茶吧！」手捧著的正是她從台灣帶來的茶葉泡出的茶水。

「……我回來了。」健太笑著接過茶，一一飲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