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雜談|名字的時代美學

2020/10/17閱讀時間約 4 分鐘
雨過風來緊,山塞花落遲。
亭遙先得月,樹密顯高枝。
康熙御製詩
二月河小說《康熙大帝》中有這麼一個橋段:已經成為天子近臣的高士奇看上賣花女子芳蘭,他認為就容貌氣質而論,芳蘭自是比不上假扮乞丐實為土謝圖汗之女且被康熙看中的阿秀,但他以為「小家碧玉」別有風情,卻是阿秀那等「國色天香」所不及。這個看似微小的情節,相當巧妙的突顯了中國傳統文人美學觀的表裡。
一般而言,中國傳統文人推崇「端方大氣」,這不只是對女性的審美,而是一種整體的情調與思想傾向。例如李白的五絕《敬亭獨坐》: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
僅僅用了二十個字,全然沒有華麗字眼,從容勾勒出平靜開闊的景緻,以及詩人既孤獨又安寧的心境,且關涉一種含蓄的人生哲學,無怪千百年後奉旨修編《全唐詩》的曹寅不能遺漏這千古名作。某程度上可以說,這首詩展現的正是一種「端方大氣」的審美,而歷代文人的文名高低大體上也不脫這個格局,大方總是被認為比較有格調。因此小說中的康熙皇帝當然青睞國色天香,高士奇則是錢塘窮士,縱然自經史乃至醫理無所不通,還寫得一筆好字,見識和格調畢竟不與天子同。
除了人的容貌舉止、詩詞文章的風格,過去這種推崇大方的審美觀也同樣體現在人的名字上,而時代變遷造就審美的變化,也讓今人的名字大不同於古人。
我們這個年代偏好小家碧玉的名字。
就以我們的小說主角成德來說,我們當代喜好以他一輩子不曾用過的「納蘭性德」來稱呼他,原因之一可能正在於這四個字排在一起的感覺,比「成德」二字更符合我們時代「小家碧玉」的審美,但在成德本人的時代,絕對是成德比性德更具美感。
對於傾向於傳統漢文審美的人來說,我們這個時代的名字美學令人不敢恭維。戰後台灣人的命名曾有相當時間被所謂的「菜市場名」所佔據,而且菜市場名還有時代的分別。以女子名為例,早期有寶珠、秀蘭等,晚期則常見怡君、淑芬之類。常見的男子菜市場名則有俊宏、家豪、志偉等等。這些菜市場名看來通俗,但從傳統文人的審美觀來看,遠比現在滿街紫涵、雨軒自然大方得多。
這當中的審美觀如何分說呢?以《紅樓夢》為例:賈寶玉的父親賈政聽說有個丫頭叫「襲人」,登時皺眉說道:「丫頭不拘叫個什麼罷了,是誰起這樣刁鑽名字?」當然這裡面有一層藐視下人的意思,不過那本是當時的道德與法律,我們不好拿今日標準強求數世紀前的古人,但《紅樓夢》中這一節小事無疑讓我們一窺傳統文人對名字的看法。
襲人之名典出陸游詩句「花氣襲人知晝暖」,別出心裁,放在《紅樓夢》成書的乾隆年間,若不是鎮日用心在脂粉堆的富家公子送給貼身丫頭,大概就是青樓女子給自己取的藝名了。換句話說,這名字縱然因為出典而美麗,但正因為用於名字顯得矯情,格調立刻就低了。
㊟ 陸游原詩《村居書喜》為「花氣襲人知驟暖」。
Epailive
《紅樓夢》的這一段情節說明了清朝前半葉文人的審美觀,有鑑於此,《納蘭成德》小說中也不敢以現代的名字美學拉低當年一眾文人的水準。這一點在男性角色方面尚稱容易,因為男性角色多半是歷史人物,有史料可稽。而整部小說中名字最大方、漂亮、端正的,非曹寅莫屬。他以「寅」字為名,是地支第三,也就是凌晨三至五時,正值破曉前後,雖然今人看著多半無感,這個字其實很是清新漂亮。
此外寅也是恭敬謹慎的意思。《尚書・舜典》有「夙夜惟,直哉惟」之說,因此後世以「寅清」為官吏箴誡之詞,亦即為官者言行必須謹慎,持心必須清正。而曹寅名子清,顯然典出於此,而他之為康熙朝唯一榮寵終身的近臣,或許與他自小以名字為警惕有關。
與曹寅相比,成德的字「容若」就顯得婉約有餘而氣度不足,但依舊格調高尚。
一般而言,男子及冠而起字,「容若」二字可能出自明珠,也可能出自成德本人。這個問題在史料中找不到答案,感興趣的人各有揣測。一個常見的看法準以《說文解字》,「容」者盛也,形容草木繁茂,而「若」是香草,容若兩字意為繁盛的香草。這個理解不只字面上美麗,也上承《楚辭》以來「君子如蘭,流芳百世」的比喻,寄託了一定的理想,並非只是風花雪月。
另有一說認為容若的「容」出自《荀子》對君子的一段討論,稱「君子⋯⋯恭敬謹慎而容」,意思是君子的容貌舉止應當恭敬謹慎。這個說法在今人眼中看來不免有些陳腐,但放在成德及冠的當年,明珠已然官居尚書,給自己起字「端範」,書齋名為「謙牧堂」,顯然無處不要展現氣度與謙遜,若是他給成德起了這麼一個字,倒也在情理之中。
不論成德的字究竟何解,就故事中他和曹寅情同兄弟這一點來看,成容若與曹子清倒像一副極短的對聯。
關於名字還有許多相關話題,且留待日後再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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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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