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在劇場裡,我們是行為動作的旁觀者,自己沒有參與其中。由此類推,理論人──哲學家或純粹科學家──以超然的態度觀察存在,如同我們在劇場裡注視佈景和形象。(Barrett 1958: 91)
誠如存在主義(existentialism)研究學者白瑞德(William Barrett)於《非理性的人》(Irrational Man)中提出希伯來及希臘文明之間差異的「觀察」:觀察的希臘文(theatai)衍生出「理論」(theory)一詞(理論是希臘文明、也是西方文明的根基),同時也是「劇場」(theater)一詞的字根(Barrett 2013: 91)。羅伊.安德森(Roy Anderson)的《千日千夜》(About Endlessness)正實現了白瑞德的觀察與論述:整部電影由 33 顆固定鏡頭組成──如果我們將動態化的夏卡爾(Marc Chagall)《城鎮上空》(Over the Town)中緩慢的鏡頭運動也納入其中──,每一顆鏡頭內皆各自進行了看似獨立的敘事。我們也由此發現,每一顆鏡頭皆等同於單一的場景、單一的場次,好似劇場形式的敘事。
當我們被限制僅能以特定的距離觀看電影中的人物,去除了刻畫精神狀態的特寫鏡頭,我們遠離了他們、同時被剝奪了認同的能力;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切不再貼近我們,我們再也無法感同身受。如此的戲劇手法,便是劇作家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所說的疏離效果(Verfremdungseffekt):觀者在過程中被迫抽離劇情、抽離人物的情感與情緒,成為旁觀者。可真是如此嗎?當安德森以劇場式的敘事、向觀者展現了所有角色的存在,我們真的無法感同身受嗎?
二、存在主義與《千日千夜》
深入談論此問題前,我們先回到白瑞德的論述。白瑞德拓展了阿諾德(Matthew Arnold)將世界視為一個遊走在希伯來及希臘文明光譜兩極之間的概念(Barrett 2013: 82),認為兩種力量與存在主義思潮在近代歷史上的出現有其關聯,並以此認為存在主義的發展並非憑空而來。阿諾德指出,兩種文明最根本的差異,在於各自對於人類本身存在的觀點:
在聖經信徒(Biblical man)內心深處,有某種不安蠢蠢欲動;而這在偉大希臘哲學家對人的觀念裡都找不到。這種不安指向人類存在的另一個更重要的範疇,不只是知與行、理智與道德之間的差異。[…] 這種罪惡感貫穿了人類的整個存在:他虛弱、有限的裸立在上帝面前的生物罪惡,其實就是人的存在。(Barrett 2013: 84)
白瑞德自上述加以延伸,認為希伯來人(聖經人)意識到、作為時間的生物,人類的存有是有限的(Barrett 2013: 89);然而,這個有限性,卻在希臘哲學、尤其是柏拉圖(Plato)以降的哲學傳統中,被透過理智追求而來的永恆性所破除。柏拉圖認為,人對於這個信念的實踐,可以使之成為「所有時間和所有存在的旁觀者」(Barrett 2013: 90)。
綜合上述,當人透過理智達成了永恆、並且以永恆的形式存在,變成為了旁觀者──而這樣的旁觀者,正好比觀看戲劇的觀眾,不涉入、也不參與其中。戲劇裡所上演的任何事情,並不能影響觀眾;以此對應,生命裡一切的儀式──新生、病痛、至死亡──都不能影響這個超然的旁觀者。
釐清了白瑞德的觀點後,我們再回到《千日千夜》的敘事結構上頭。的確,《千日千夜》的戲劇式結構迫使觀者以固定的距離,遠觀所有劇場內發生的事情,並以此產生了疏離感。但是,即便電影的形式要求我們旁觀,內容卻暴露了它另有其他意圖──為信徒佈道的神父,夢見自己背著十字架、沿途被眾人鞭打;神父向醫生提出了對於信仰的質疑;因為生存意義晦澀不明而啜泣的蒼白面孔;兩度向鏡頭提出以成就定義自身的男人──藉由這些情境,我們可以發現,它們皆展現了存在主義所討論的基本問題:人的存有、生命的意義、空虛的感受、對一切的不確定性、信仰與神對人的背棄。即便是希特勒(Adolf Hitler)第三帝國毀滅在即、軍隊潰敗後前往遠方作為戰俘,這些看似僅關乎國家興亡與歷史事件的情節,都展現了個人或是集體面對自身的命運及毀滅;如同我們在《帝國毀滅》(Downfall)中所看到的,希特勒面對的不僅只是納粹主義國家願景的最終失敗,其中也包含自身成就於肯認自身存在的投射。
簡而言之,《千日千夜》的形式是工整、超然、旁觀的結構,然而填滿其中的內容卻是令人不安、殘缺、不完整的,並以此對立的特質對抗了它所處於的理性結構,形式與內容相互衝突。於是,對應到我們先前所提出的問題──安德森所採用的敘事手法,是否讓我們對人物的處境感同身受?──,我們可以發現這個問題的弔詭之處。既然《千日千夜》的結構是合乎理性、秩序、勻稱的,那麼置放其中的不安物質究竟有何功能與意義?構成衝突的結構與內容具有何種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