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在盛第三碗飯。凌晨十二點,火鍋的熱氣往上竄,我用廉價的醬油碟裝著醬油、蒜泥和蔥末。嚴格茹素的他完全不碰這些東西。這間火鍋店離公司不遠,下班之後他找我一起吃宵夜,我說好。
從朋友變成同事,在同時是同事和朋友,我得以了解更多的他。不久前那個客人怒目相對,向我索要一張收據,然而我卻根本已經忘記自己是否已經給過她,慌張至極,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向他求救。熊寶那時根本完全不清楚我的狀況,只是代替我被數落一頓,最後直到客人自己找到放在包包裡的發票,事件才告一段落。
熊寶的憤怒具現在臉上:「你是新人,你不會我會教你,教一次不會我會教你兩次,兩次不會我會教你三次。但是你不能這麼不會保護自己,如果你收據給了客人,你要記得,要不然你薪水都不夠你賠錢。」
整盤菜撒下鍋裡,本來已經煮滾的水中泡泡瞬間消失,切片的南瓜在鍋中一下浮一下沉。他和我提起自己的性向始終沒有被家裡接受的事。我知道我們關係並沒有那麼熟。當一個人需要跟一個不是那麼要好的人聊這麼私人的事情的時候,嗓音像寂寞正在空燒。他自娘胎裡就沒有吃過一次肉,足見家人信的虔誠。正因如此,好像很難不聯想到這樣的場景:母親悲極痛極,跪拜於供桌前向仙佛發願,捐贈、佈施,只要自己的兒子能夠喜歡女人。
因為擔憂和哀傷都是真的,所以格外荒謬。父母可以把這個兒子跟那個喜歡男人的兒子切開,但是孩子卻沒辦法分辨父母慈悲和殘忍的面容。那其實也都是真的。
隔著火鍋的白煙,他向我說他再也不要相信感情了,一句兩句渣男好像真能減輕一些心理的痛楚。我其實對男孩子之間的愛情很陌生,於是只能聽。「再也不要談感情了。」他說,對面的人則是聽見理智在感性面前的乏力。這種自我精神喊話通常不會起作用,面對愛情的時候,理智總是斷手斷腳,這倒是普天之下、古今皆然。
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被家人否定,被學貸擠壓;感情一腳踩空,給他一線生機的是工作。同事們大多是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輿論和文化對少數族群有更多了解和體諒,而他在工作崗位上,也自有和客人的相處之道。在他調離晚班,改上大夜班之後,無數個客人曾經向我問起:「最近怎麼都沒有看到熊寶?」
不只客人對他印象深刻,同事之間也是。他會在接班之後把上一個班別的人通通都趕走:「好了好了,你們下班了。」然後一個人處理櫃台內外還沒有解決的事務。然而,熊寶對於工作內容的要求也相當嚴苛,無論是對自己,或對同事。他能第一時間就將公司的新系統上手並應用,牢記每個檔期的活動內容,同時對於總公司要求的細項一絲不苟到幾乎迂腐。並且,只要有人無意中對他的工作內容稍有質疑,他會暴跳如雷且口不擇言。
「我很感謝遇到現在的老闆還有同事。這裡給我家的感覺。」席間他說。我忽然明白何以他會對工作這麼用力。熊寶家裡離公司不過二十分鐘車程,但他總是情願花更多時間留在公司去體會「家的感覺」。自願留下來將那些還沒有完善的工作處理完畢,自願花更多時間和同事相處,邀請他在下班後一起吃火鍋。
我還捧著碗,拿著筷子,仔細注視著他說話時的樣子。他說話的同時會面帶笑容,手會像蝴蝶飛舞一樣頻繁擺動。他的眼睛會看著你,隨時會因為你的回答而改變他講話的內容。為了彼此都有台階下,也害怕自己的期待落空,他總是小心翼翼地試探,也常將渴切的詢問用開玩笑的語氣包裝。就像他介紹我當他同事時,半開玩笑的語氣:「哎呀!我看你乾脆來當我同事好啦!」
突然覺得他很像媽媽桑。同時嚴厲又溫柔,同時堅強也脆弱。有跟顧客搏交情的手腕,但面對自己的事情又顯得無助。一切都像是我們不問過去的那個人,讓他用自己的方式活著,讓他用自己想被看見的樣子被看見。
我們離開了凌晨的火鍋店,在結帳的時候還切磋了一下。在不久之後他會調到老闆的另外一間店去,我們碰面的時間便少很多了。他用習慣性提高的講話音調跟我道別,我騎著機車笨拙的滑下人行道,午夜的台南車道依然諸多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