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妙的是,在我進入了應當不惑的年紀之後,對於這世界上的許多事情,我並未不惑,反而是又產生了更多的問號。雖然我一向認為疑惑不是壞事,我的人生也在許許多多的疑惑中成長。
我在一九七○年代末期出生,那是個台灣經濟蓬勃發展的時候,彷彿新台幣隨處都滾得出來。那個光輝歲月似乎在我還沒長大就凋零了,後來聽到的新聞就是無盡的低薪資與高房價。那個年代的小孩像是我,許多是被祖父母或外公外婆帶大的,不管扶養到幾歲。也許這算是我們這群小孩成就一代台灣經濟發展的最大貢獻?隔代教養的後遺症很多,和父母的不親就是一個症頭。我想不出來父母教了我甚麼於這個社會有用的東西,倒是學校的老師讓我徹底階層翻轉了。這就是為什麼我高中畢業那年會想要把教育系當成第一志願吧,我對學校老師發自內心感謝。
小時候的我應該算是會讀書的孩子吧。聯考啊,就是把書上所有的文字都讀進去再背出來,對我來說沒有太大的難度。雖然功課不是頂尖好,但也馬馬虎虎吧。應付考試我一向很會,雖然不喜歡。高中的我,常常感覺自己被關在一個小小的屋子裡每天念書,我不知道這些書本上的文字多有用,但是窗外那片藍色天空的另一邊,在不同的國家,跟我相同年紀的孩子,他們應該不是在做跟我一樣的無聊事情吧。
如果人生只有考試和升學這件事情,那我可以說是過得非常順利。從大學、碩士到博士我都主修教育專業,而且表現非常之好。很會應付考試的我自然有一種應付人類教育制度的方法,而這好像也是心理學一直在強調的各種策略,對我來說也只是再自然不過的本能。2010年我甚至在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回台灣了。我很快就回到台灣教書了。然後,挑戰才正式開始。
在成為老師之後,我慢慢才發現原來我完全沒有教書的才能。
可能是自己念到了地球表面上的最高學歷,也明白了人類世界遊戲的規則,了解人類多數的宣稱都是破洞所在,也看透許多制度不可行,更清楚許多課堂知識的無用。在面對學生的那一刻,我會開始掙扎,是否要把這一套沒錄用的東西教給他們。
我太掙扎了,掙扎到最後一刻,你猜我會做甚麼、說甚麼呢?我調適了很久,但最終我還是走向我自己的盼望,我希望學生能做自己,而不是屈就在既定的體制內。我希望孩子們幸福、快樂、做自己。
大學的好處是沒有課綱、沒有課本,於是我可以選擇教甚麼、怎麼教。
我會在學期的最後一堂課上跟學生說,過去這十八週老師所教的東西,都只是人類世界的遊戲,如果你要參與,老師教你的是遊戲規則。但它是不是真理、真實,不是的。也許你發現這些東西未來一無用處,那你就把它忘記吧。
我變得不太要求學生的課堂表現與成績。我不點名,絕對體諒學生不想參與學校的想法。這和過去我作為學生的時期,完全不同,我是如此鞭策自己走到人類學術領域的最高殿堂,我對自己的嚴格甚至讓自己能為了論文身心失調。
但是,面對學生,我做不出來。
我知道學生們對學校的想像,就是點名、開書、上課、考試。其實這件事做起來對老師和學生都很輕鬆,但我真不知道這意義在哪裡。
我知道這些教科書的知識,是絲毫無法解決孩子們生命未來生命中的議題。這些知識啊,也許再過二十年,都被汰換了。即使暫時能用那把孩子們推向一個社經地位很高的地位,那也是僅存於生活的表面。他們這一生終究要面臨生命的核心,而那是整個教育系統無以為力的面向。
我希望學生能多一點動力探索生命,尋找自己。但他們有沒有能力呢?事實上,從目前台灣高中系統升學上來的孩子,是極缺乏探尋自我的動力,對生命也沒有渴望。因此給予過多的空間與信任,反而會造成課堂上的混亂。這也是我多年來不斷掙扎調整的原因。我是創造了一個天堂,抑或創造了一個地獄?
我並不是體制外長大的孩子。相反的,我是一個被這個社會價值觀充分灌輸還拿到最高等級殊榮的小孩。我是在體制中長大,看到體制中的不可行性而想要打破,但至今還在體制內的教育系統中工作。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在反覆,我在矛盾。
坊間有著許多關於湛藍小孩、水晶小孩的書,但是沒有一本關於老師。如果她是一個湛藍老師,又處在體制內,除了離開,她能怎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