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白水》與《微塵》首演,林懷民曾以「檸檬水」與「伏特加」形容這雙舞作迥異的風格。而今年七月雲門劇場再度搬演,並作為雲門舞集資深舞者的告別作,在林老師退休前,這場演出別具時代的意義。
《白水》幕啟,舞者在法國作曲家Erik Satie的音樂中搖盪款擺,象河在走,水一樣流動的走法,天地間兀自舒緩悠長,沒有目的。集體漫步中,三兩舞者悄悄地迴旋,象風拂過水面的波紋,二三漣漪輕輕淺淺,盪開,有形到無形,像極了不知所終的光陰。水流,也是時間之流。
水象無形,亦可象各種形。
幾名舞者間歇在行列中奔騰跳躍,彷彿河水不時的激湍湧濺;舞姿或低迴遲緩,似行至淺灘軟語呢噥涓流細細。當一個個舞者紛紛躍起又墜落,狀無數水珠噴濺,最後消融在大激流之中;恰似一個個獨立而微小的人,隱沒在人潮裡起落浮沉。是有形的舞蹈,也是無形的寓言。有時舞者相互交融穿梭,若水脈匯聚分流,暗合人生的處境,聚攏離散自然而然。
《白水》的靈感源自立霧溪,背景螢幕上河川的動態影像,反黑的土地閃耀著熾白光澤的水流,和舞者立體的流動,形成雙面鏡,互相映照呼應,在自然景觀的投影之上,是人文風景的再創造。
由設計師馬可操刀的服裝,著眼於布料跟身體之間的對話,觀眾能看見舞衣和身體中間的風。當身體飛揚起來旋轉起來,衣襬隨舞動的流線飄飄然,似水流湧動的韻律,衣服的線條襯著螢幕上白水的曲線,和鋼琴配樂的旋律一起流動,視覺的觸動竟意外召喚了聽覺的共鳴。甚至當音樂都安靜下來,舞者的喘息,神似水流聲潺潺,那是自然的韻律,而呼吸,是搏命的音樂。
林懷民曾經在某次受訪時說過,那個真實的河流,其實是一種鄉愁。
假設,鄉愁是所有故事的起點,那麼,雲門的鄉愁是台灣吧。當《白水》進入尾聲,舞者們大步倒退,彷彿河水逆流。那逆流隱隱暗喻著一種回溯,回溯生命的當初,同時也傾吐著留戀不捨,欲走還回頭。2019,林老師帶領雲門的最後一年,《白水》,作為資深舞者離開雲門的告別作,是不是也象徵了某種意義上的追溯與回顧呢?
自1973年創立以來,累積四十五年的作品,推動在地藝術影響力,並獲得國際觀眾、媒體的注目讚譽,在林懷民卸下雲門舞集藝術總監前夕,雲門舞者過往的作品、美麗的身影,尤其讓人思索眷念。
如果《白水》是讚頌自然的謳歌,傾吐的是生之喜悅,是理想國;那麼《微塵》便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是在生存之下,悲痛的吶喊與掙扎,是人間煉獄。
《微塵》,微塵,微小的塵埃。《金剛經》說「微塵眾」,眾生如塵埃卑微地存在。這世界災禍不斷,人類的苦難似乎沒有終點,面對生命的沉重,作為一個人的無能為力,催促著林老師必須完成《微塵》。
短短半小時的舞作,大量出現弓背、趴伏、翻滾、重摔,舞者之間彼此拉扯抵抗,身體重心下壓的肢體語言。微暗的舞台煙霧飄渺,舞者臉帶暗影傷痕,光束中相互依存又互相扞格,披散頭髮表情痛苦猙獰,醜陋的艱苦的美更具張力。其中被高高抬起的一人,像是為苦難生靈求憐憫、待拯救的獻祭。舞者一個個奮力張大嘴,孟克吶喊一般停格的臉;痛,靜止無聲,穿越舞台與觀眾席之間的虛空,直面而來。
暗褐色服裝彷彿凝結的血。二、三十位舞者命運共同體一樣株連著彼此,手勾手坐著貌似陳列的墳塚,在Shosta Kovich第八號弦樂四重奏的震動中,忽而集體後仰、前俯,狀似垂死前的掙扎,也像是活下去的渴慕。那樣身體挨著身體,每個人的肢體動態緊緊牽連著其他人;拚命求存的叢林野蠻如戰場,置身其中,沒有一個人可以全身而退,安然無恙。
看完《白水》、《微塵》,我想起「悲欣交集」四字。再一次感受那詩人也說過的,美善與醜惡是世界的白晝黑夜,罌粟與觀音,永恆是宇宙的秩序、日常的太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