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有雲:「汝皆為人子」(You are someone's son)。今天的你,一定是來自過去的你,你的祖先所帶給你的這些或那些的影響。
《薪傳》讓我們看到,四百年前的臺灣故事。《薪傳》讓我們看到四百年後的臺灣身體不再懼於向上跳躍。
雲門舞集今年慶祝成立五十周年,四月份的時候雲門特別讓《薪傳》第八代舞者,重演首演45年的《薪傳》來慶祝。這個由林懷民跟舞者們共同創立的現代舞團,同時也探索了身體美學半世紀。
要討論身體美學,就不能不談到亞洲人的身體美學。談到亞洲人的身體美學,就不能跳過「日本舞踏」在1960年代開始探索的亞洲人身體所提出的兩個重要的觀點:
下半身的探索:亞洲是農業耕作導向的地區,歐洲是商業導向的地區。亞洲人著重在下半身的勞作,歐洲人是上半身的運動。亞洲人因為天生身體構造使然,下身較短,在舞蹈表現上面就會想要學習歐洲人,多一點跳躍的動作。但是,為什麼要呢?我們舞踏就是要強調跟土地的關係,我們要有很多的爬行,蠕動,還有身體與身體的交纏。
心思維的外化:亞洲是拘謹的民族,亞洲人不太接受節慶時節以外的情緒外放。歐洲人的身體接觸,還有開心痛苦都可以表現出來。我們內心還有許多暗黑的部份(例如核爆造成的恐懼跟憤怒),我們要讓心理的動態變化,在表情、服裝、音樂上面都釋放開來。
雲門舞集曾經邀請來到臺灣演出的日本舞踏大師大野一雄,還有舞踏外延出來的永子與高麗的作品,都讓我們看到舞踏對於身體的探索,都不會僅限於驚世駭俗的裸體、化妝與動作的張狂而已。
臺灣表演藝術界有幾位老師,長期關注舞臺上的身體美學。比如說,林麗珍在舞臺上所呈現的「儀式化緩慢」,林秀偉在舞臺上呈現的「身體的交纏」,以及劉若瑀老師所凸顯的整體氛圍跟身體「能量的下沉」,都在對臺灣身體質地進行探索跟實踐。
在這裏,我們可以看到臺灣身體,跟日本舞踏所探索的亞洲人身體圖譜,都嘗試在「往下沉」而不是「向上跳」,「往內尋」而不是「向外擴」,之間去找到平衡。
討論到雲門舞集早期重要作品《薪傳》,和林懷民花大力氣編作的《行草》三部曲,所展示的身體質地,就得先回到臺灣社會永遠在討論的「傳統與創新」議題。
林懷民老師創作的路數,就跟紐約市立芭蕾舞團創團藝術總監巴蘭欽,還有結合芭蕾、現代舞、劇場的歐洲舞蹈大師碧娜・鮑許和威廉・佛賽一樣要面對一個問題:傳統就在哪里,今天的我要拿它怎麼辦?
林麗珍跟劉若瑀都有長期合作的隊伍,可以慢慢揉捏他們的身體。但是,他們不需要年年出新作,而是在作品首演之後作調整,換個名字再重新呈現。
帶領一個百餘人團隊的雲門舞集,必須在國內有常賣作品,在國外要有口碑作品。也就是說,林懷民得跟國內同行一樣,一直出新作。但卻不能跟他的國外同行一樣,慢慢琢磨作品。
雲門舞集的作品必須設定清楚的脈絡,才能由A到A+。
《薪傳》的故事是臺灣四百年前的日常,動作來自臺灣的民俗廟會跟中國的民族舞蹈。那個身體就在生活裏面,同時也來自四十年前的社會教育體系。裏面有跳躍,翻滾,交纏,還有向上的探索。
經過一版一版的調整,一代一代舞者的加入,慢慢的,《薪傳》的身體變成琥珀裏凝固的松果,讓我們看到:哇,我們曾經是那樣的人。真是何等真實,何等珍貴。那是地瓜被拔出來所帶的泥土,充滿活力。那個野性,那個樸素,通通都是我,我們。
到了20年跟30年後的《行草》三部曲,樸素跟野性變得工整。為什麼?因為臺灣移民的身體加入了中國傳統的太極,化成有紀律的表演化身體。那是全世界愛好舞蹈的人,可以辨識的舞蹈身體。同時,也因為林懷民的編導(對,就跟戲劇導演一樣照顧音樂、角色、舞美的整體場面調度),樸素而自由揮灑的身體變成規整而優雅的身體。
是主題的設定,讓雲門舞集變成來自臺灣的國際舞團。
是身體的沉靜,讓雲門舞集變成來自亞洲的國際舞團。
《聖經》說:「汝皆為人子」(You are someone's son)。今天的你,一定是來自過去的你,你的祖先所帶給你的這些或那些的影響。《薪傳》讓我們看到,四百年前的臺灣故事。《薪傳》讓我們看到四百年後的臺灣身體有傳統有現代,而且不再懼於向上跳躍。
因為,我們已經不會被歐洲人跳得比亞洲人漂亮的問題,給迷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