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音樂的人都希望杜比音響環繞,閱讀、談心的人,何嘗不希望浸淫在一種立體環繞式的人文與自然氛圍,享受著與知識、與故事的純然互動?1月12日剛開幕的翫雙溪書苑,就是這樣一個天地,店長說,她為書苑選址的條件,是「離市區一小時、火車可到、有山有水但不是風景區」。於是落腳雙溪了。1月16日,迎來第一場新書分享會──《家是個張力場:歷史視野下的家庭關係轉化》。
主持人倪家珍,率先分享了壓縮於自己家庭的歷史故事。
家珍的父親十三歲時,在湖南外地的寄宿學校,舅舅前一夜告知家鄉打仗了。父親隔日在倉皇中跟著眾人跳上軍用卡車,從此家人永隔。父親回憶,當時腳上穿著從家鄉帶著的白布鞋,一躍上車時,一隻布鞋掉在車下,如果他下去撿鞋,人生命運將從此不同。這倉促的一瞬間決定了父親往後的去向,他輾轉隨著部隊到了台灣,但旅程長達數年,因為中途經歷四年的越南戰俘生活。
在越南的日子,住在白天熱、晚上冷的鐵皮屋,睡在地板,因為營養極度不足,許多人都患了夜盲症,唯有好心的越南船長與漁民打魚、蒸魚肝給他們吃,才得以恢復視力。許多人撐不下去,每天,父親與同袍都要埋葬四、五位同袍,家珍問起父親的感受,他說:「感同身受地默默流淚。」
講到父親的經歷,家珍仍心疼地哽咽。多少年來,從未提起這段歷史,在十年前父親經歷一個大病,身心意識都備受衝擊,意識翻攪中在一次雙方獨處時,父親以一種未曾見過的痛苦銳利眼神看著家珍說:「你唸了心理系,我可以告訴你了」。這個眼神就像換個人似地父親,當時雖然已經心理所畢業的家珍,聽了一點內容,立刻知道自己是承接不住的。身為女兒的她,對於父親這麼巨大的顫慄,一直不敢傾聽。家珍說:「戰爭的經歷對我們來講像是看電影,對父親卻是真實人生。」父親等待了十年,在這兩年家珍開始陪伴他走向生命的晚年,父親終於又有了出口的機會。
家珍提到,37歲進入心理系前,她一直以孩子視角觀看父母,在這之後,她才一邊在照顧父母過程中讓自己長大。父親的經歷逼使他一生堅毅獨立,但到了遲暮之年,終究不得不受人攙扶,拄拐杖。照顧著父親的家珍說,「身體的接觸讓我很震撼,」他明白要父親伸手求援有多麼不易,那是一種交託,但他總自問自己是否承接得住。
家珍漸漸學會以成年人的眼光觀看父母。來自士大夫家庭的父親,與生活錙銖必較的母親,關係多所張力,尤其在哥哥早逝,而母親崩潰後,家庭是個讓她想逃跑的地方,當時與父親的關係也很緊繃。他慶幸今天能陪著父親走生命最後一哩路,問父親要不要回老鄉,父親說不:「要讓家鄉的美好保留在記憶裡。」
家珍知道,父親家鄉、戰爭流離的記憶,與一生有情有義的存在,只有她能記錄、流傳。
家珍父母的狀況類似本書第三章作者怡臨的父母──父親不打小孩,母親則會動手打小孩。母親常在情緒一起時脫口趕人:「這是我家,你們出去。」搞得父親、兄姊紛紛離開,剩下怡臨堅持在母親身旁,為的是不讓母親證實自己是「被遺棄的人」。母女在一個屋簷下吵吵鬧鬧共度漫長歲月。
怡臨說,她近來常思念媽媽,也好奇為何一輩子吵吵鬧鬧,卻還思念?
她想起大學畢業時,興沖沖穿了一件旗袍,邀母親參加畢業典禮。當她走到母親面前,卻當場被母親罵:「怎麼穿得像妓女?」不歡的氣氛下,怡臨獨自到校參加典禮。對怡臨來說,旗袍是蔣宋美齡優雅的象徵,為何母女倆對旗袍的文化意涵為何截然不同呢?
怡臨現場提供兩個線索,讓大家猜母親的原生家庭。一,小時候母親說好要帶她出去玩,但若是忙到「下午三點半」還未出門,出門就會取消;二,青春期,母親不是給怡臨買華歌爾,而是帶她去訂製內衣。而母親從年輕則是一路穿著高腰束褲去電子工廠當女工,以致於每每下班回家時,強烈的不舒服變成了情緒性的宣洩,直到五十多歲才知道,還有棉褲這樣的選擇。
一直到研究所時,怡臨才從姊姊那邊得知媽媽的養母是在花蓮大水溝開茶店的。怡臨也才明白:為什麼穿旗袍會被說成妓女。那不是母親對怡臨的人身攻擊,而是反映了母親的生命經驗──那份從未說出口的人生,卻在親子生活的點點滴滴中,在怡臨的面前,上演一段母親說不出口的早年生命經驗。
怡臨與媽媽的爭吵過程,在她眉飛色舞的描述下,誇張得令人發笑,但笑著笑著,眼眶泛紅了。怡臨說,這個女系三代都共有受虐、苦難的經歷,寫在她們的身體與生活中,一代一代地傳承著,期許有一個女兒能夠有機會看懂母親、養母的不容易,並給予這些生命一些溫暖與寬闊的理解。
確實,家族的歷史不是幾次訪談,開口聊聊就可以明白的。宮廟之子大千探詢母親過往的過程曲曲折折,但最重要的關鍵之一,是自己心態與姿態的移動。當年大千在滿心想探問母親過往,卻不得其門而入時,曾請教夏林清老師,老師回:「你媽媽過去的經驗,真是太痛苦了!」大千才明白,自己並沒真正理解母親為何即便常常片段地說這些故事,卻仍選擇用有距離的方式擺放過往,這種擺放是有其意義跟必須被細緻對待的。
大千說,自己探尋家族歷史的過程遇到了幾種困難:首先,歷史訊息少,難以用既有的資料拼湊;其次,有些經歷對媽媽而言太痛苦,常常是用一些破碎而隱晦的方式表達;第三,媽媽混雜著自身情感與人、我;靈感知訊息的展演,相當迂迴而模糊,也考驗人不能隨意亂下評斷。我們慣常急著判斷真假的眼光,阻擋了人與人、與萬物的情感能量流動,大千體會到,當他開始能「持平的」與進入媽媽的表達時,能漸漸感受媽媽的態度移動,情感的能量也有了不同的動力。
大千的媽媽一直沒能答應帶大千回高雄老家,因為那裡早是人事已非,當中包括了老宅早已被賣出摘除、無法守護家園的自責。但隨著前面大千的移動,媽媽的養父也透過託夢給予關鍵助力,媽媽才鬆口表達回鄉意願。大千回憶,他規劃了一趟南部旅行,陪著媽媽回到高雄燕巢深水村的老家,下車時,媽媽還一度走不穩路,需大千爸爸的攙扶,才能前進。大千向媽媽問起了在老家看到的兩棵果樹,媽媽認出,那是疼愛大千媽媽有加的養父種的兩顆大龍眼樹。「還在」,養父的痕跡還在,歷史的故事,在媽媽的打開的話匣子裡綿延開了……
尊重、等待、不放棄,終有機會,大千說。
幾位在場的讀者,也紛紛分享了自己的感動,大家討論到,家的張力,有時就是痛苦得令人想逃啊!夏老師說,逃,往往是為了生存,並不是不好,但再怎麼逃,家庭的經驗記憶都還是在,終須面對。大千也說,拉開距離,不等於關係斷裂。
拉開距離,有時更能看清真實。不只當事人須適時拉開與家人的距離,專業工作者也需要拉開與專業的距離,方能看見專業是如何在社會的土壤中翻動。夏老師說,視家為田野的工作方法,讓許多人透過家族歷史的追尋,拉開了大家共通的歷史記憶,許多背負著歷史包袱的無名人物出場了,與大家產生了相互的理解。
就像雙溪這地方,也乘載許多記憶。有位讀者,與家人不和時就曾逃居這附近;而夏老師的回憶也被勾起了:過去一起打拼的工人朋友,有許多故事發在雙溪,還有《家是個張力場》第二章的淑娟,他的家庭也是從雙溪移入台北城的。
在這塊有山有水的靜謐之地接續大家的故事,別有一番滋味!
文、攝/趙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