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摩托車想到的故事
台灣流行樂史最經典的摩托車,不作第二部想,當然是不朽的野狼125。1974年三陽工業取得日本本田授權,以CB125車系為原型推出這部打檔車。當年彩色電視已經普及,電視廣告深入千家萬戶,兵家必爭。他們禮聘李泰祥打造主題曲,果真成就了台灣電視史上最偉大的廣告歌,字裡行間彷彿埋藏了大師畢生的自許:
我從山林來,越過綠野,跨過溝溪向前行
野狼,野狼野狼,豪邁奔放,不怕路艱險
任我遨遊,史帝田鐵,三陽野狼125!
「史帝田鐵」是汽缸合金材質,因為這首廣告歌,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詞。據說當年李泰祥原本邀了Kimbo胡德夫來唱這首歌,打算讓這位同是原住民的老弟賺點兒外快──當時Kimbo在餐廳駐唱,到處打工,替生病的爸爸籌醫藥費。可是大師連三十秒廣告歌都寫得奇崛刁鑽,Kimbo唱了一遍又一遍,臉都唱紅了,還是唱不到位。眼看嚴重超時,再拖下去,這首廣告歌又會變成賠錢生意,李泰祥只好請Kimbo回家,自己進去唱,唱兩遍就殺青收工了。
這故事流傳很久,但始終沒說原唱人選。多年後Kimbo自己提起這則笑談,我們才曉得,原來還有連胡德夫也唱不來的歌。
另一部因為歌而名垂青史的摩托車,現實中並不存在:交工樂隊2001年的《菊花夜行軍》專輯,主角阿成在都市一敗塗地,決心回家種田。他騎著一部「老舊鬆脫、呼天搶地」的「風神125」,一面沿縣道184往美濃疾走,一面向神明呼喊:
伯公(土地公),伯公,子弟向你點頭
拜託拜託,路燈火全部關掉
不要問您的子弟為何要跑回來呀
拜託拜託,左鄰右舍該睡覺了啊
莫讓他們問這子弟怎會跑回來呀……
就是這樣,我騎著風神125
夜色起乩星仔抽筋,椰子樹檳榔樹電火杵,
全都受驚……
油門猛催,嗩吶吹出浩浩的引擎排氣聲,椰子樹、電線桿逐漸加速掠過身畔。樂迷聽見了詞人鍾永豐的細膩:既然「老舊鬆脫」,排氣管消音器螺絲想必也早就鬆了。阿成若把油門催到底,半夜的縣道184便會飆出驚心動魄的噪音,嚇壞路樹和路燈,鄰居也一定會被吵醒的……就這樣,「風神125」成為中文歌史最最悲壯的那部摩托車。
野狼125、風神125都是打檔車,我不會騎。陪我最久的摩托車,是一部Dio小綿羊。信不信由你,它陪了我二十年。當時剛退伍出社會,報社推出一口氣訂兩年報紙再貼一點錢就送一部摩托車的優惠方案。爸媽訂了報,摩托車讓我騎。顏色隨機出貨,我這部正好是紫色,滿好的。那時喜歡一支剛出道的台灣後搖團,時不時騎車載當時女朋友後來的妻去愛國東路Vibe看他們表演。我的摩托車便乾脆借了他們團名,也叫「甜梅號」──首先它是紫色的,然後你知道的,「緩飆」嘛。
又過了好幾年,我結婚離家,摩托車留在老家,媽媽幫它裝了菜籃,偶爾騎出門辦事。一次電台訪問甜梅號,提到我的摩托車,昆蟲白很興奮地說:「所以伯母會騎著我們出去買菜喔,好酷!」
「甜梅號」樂團陣容幾經更迭,總共出了四張專輯,2014更名「微光群島」,2015宣布解散。真沒想到,我的「甜梅號」竟然活得比那支樂團還久──騎了二十年的「甜梅號」,前後輪、座墊、行李箱、鎖孔、煞車線、頭燈、方向燈、把手、排氣管都換過,只有引擎和車體還是原裝。時速指針和里程表都早就不動了,反正騎不快,也懶得修了。老實說,我並沒有打算跟「甜梅號」廝守終身──我曾陸續買過兩部125西西的摩托車,卻都在一星期之內失竊。只有「甜梅號」,連偷車賊都看不上眼。
後來搬新家,我把「甜梅號」牽回來,久久一次騎去銀行郵局辦事,多半時候還是放著蒙灰。太久沒發動,電瓶總會自然耗乾,每次都要反覆踩個十分鐘,「甜梅號」才會大咳一聲,噗噗噴出廢氣。
我和妻是都早早告別兩人共乘一部小綿羊去看電影的時代了。住在一橋之隔的市郊,出門若不開車,也得靠公車捷運。「甜梅號」的灰塵愈積愈厚,拖到去年,終於下定決心報廢。二十歲的「甜梅號」拖去回收場,換來環保署三百元支票一張。
我把那張支票貼在冰箱門,始終沒捨得拿去換錢,彷彿這麼一來,緩飆的時光也就不會來到盡頭。
(寫給《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