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唐代與吐蕃(即今西藏)關係密切,為甥舅之國,自唐太宗貞觀年間,雙方即有綿密進來,並發生和親關係,有唐一代雙方使者往來不絕,除初期唐蕃關係頗融洽外,之後之往來的不甚和諧,茲據兩《唐書》所載(輔以《冊府元龜》、《資治通鑑》),唐蕃間雖有綿密之使者往來,但關係並非十分融洽,且往往扣留對方所派使者,本文就既有文獻所載,從使者往來看唐蕃關係。
一、吐蕃簡叙
(一)吐蕃族源
吐蕃也即今日所稱之西藏,西藏乃是清代將之納入中國版圖並派大臣駐藏治理後,始有之稱謂,之前歷代皆以吐蕃稱之。「吐蕃」之見於史籍,最早為《唐書》(註1) ,稱吐蕃之族源為:
「吐蕃,在長安之西八千里,本漢西羌之地也。其種落莫知所出也,或云南涼秃髮利鹿孤之後也。利鹿孤有子曰樊尼,及利鹿孤卒,樊尼尚幼,弟傉檀嗣位,以樊尼為安西將軍。後魏神瑞元年,傉檀為西秦乞佛(按即乞伏)熾盤所滅,樊尼招集餘眾,以投沮渠蒙遜,蒙遜以為臨松太守。及蒙遜滅,樊尼乃率眾西奔,濟黃河,逾積石,於羌中建國,開地千里。樊尼威惠夙著,為群羌所懷,皆撫以恩信,歸之如市。遂改姓為窣勃野,以秃髮為國號,語訛謂之吐蕃……」 (註2)
至於《新唐書》則稱:
「吐莠本西羌屬,蓋百有五十種,散處河,湟、江、岷間;有發羌、唐旄等,然未始與中國通。居析支水西。祖曰鶻提勃悉野,健武多智,稍并諸羌,據其地。蕃、發聲近,故其子孫曰吐蕃,而姓勃窣野。或曰南涼秃髮利鹿孤之後,(以下與《唐書》同)
從上引二《唐書》所載,均認為吐蕃係西羌之族,或指其為秃髮利鹿孤之後。按秃髮部係鮮卑族,秃髮與建立代、北魏之拓跋部同源共祖,其所操語言屬阿尔泰語系,而吐蕃所操語言為漢藏語系,兩者差異極大,認其同源共祖,實乃不可能之事,但「蓋百有五十種」,其中混有羌族,乃至羌化之鮮卑族,也是無可避免之事,又以近代考古發崛發現距今四千多年前,今拉薩附近卡諾已有人類居住遺跡(註3) ,其時尚無所謂羌族之稱,自不可能為之羌族之後,此為土著說之有力證據。另有所謂吐蕃之族源於印度之說,如《勝天贊釋》(註4) 一書中稱:
「西藏人類,係由茹巴底王率領軍隊進入有雪邦土,而逐漸繁衍而來者。」 (註5)
此外蒙人撒囊薩辰著《蒙古源流》,1927年蒙人汪昌睿譯註,也稱吐蕃之族源於印度(該書於1927年由北平蒙文書社出版),另日人青木文教所著《西藏文化的新研究》一書,也作如是主張(該書由張興唐譯,1963年六月蒙藏委員會出版),此等說法可視為印度說,此說宗教色彩太以濃厚可信度甚低。
綜合以上諸說,當知吐蕃族如同漢族,並非單一血緣體所構成之民族,如今所謂漢族(稱漢人似更適宜)者,其最早時(指秦漢之時)之內涵,為華夏、東夷、百越、荊吳四大系民族所構成,其後在歷史發展中,不斷吸納四周各民族(當然也有漢人融入四周各民族),形成內涵多元之民族,吐蕃族也應作如是觀。吐蕃族也即清以後之藏族,既有土著之人,但其生存空間既有群羌,自不免具有濃厚羌族成分。至於其統治階級是否來自印度,雖屬宗教傳說,也不宜全盤抹煞,以是吐蕃族源也是多元(註6) 。
(二)吐蕃音意
「吐蕃」以今日漢語普通話(或作官話、國語)讀之,其音為「土翻」,「蕃」字源於「番」,今也讀「翻」,但在唐以前之古漢語中,「番」字之讀音為「波」、「鉢」,何以見之?且從古文獻中尋之:
《書․泰誓》:「番番良土,旅力既愆。」
《詩․大雅․崧高》:「……申伯番番,既入於謝,……」
《詩․小雅․十月之交》:「十月之交…番為司徒……」
上引三項古文獻中之「番」,其讀音均為「波」、「鉢」(註7) ,此外《史記․秦本紀》有
「古人之謀,黃髮番番,則無所遇。」
據《史記正義》注其音為「婆」,同皤,另《史記․伍予胥傳》載:
「後二歲,闔廬使太子夫差伐楚,取番……」
《史記索隱》註「番」為:「又音婆,蓋鄱陽也。」 (註8)
再看《漢書․高帝紀》:
「衡山王吳苪號番君。」
同書《地理志》有
「魯國有番縣」
應邵注「番」之音為「皮」,按「皮」古音也讀若「波」、「婆」、「鉢」,而無「翻」之音,按「翻」為唇齒音,而古漢語中並無唇齒音,證諸今日保留古漢語讀音最多之閩南人,讀唇齒音仍有困難,當可知之(註9) 。縱然時至今日,以「番」為字根之字如鄱陽之「鄱」、廣播之「播」、白髮皤皤之「皤」,其讀音仍為「波」、「婆」,也即「鉢」。至是吾人可以斷言「蕃」字在唐代時,其讀音應為「鉢」,與藏人(即吐蕃,至於「吐」詳下文另有解)之自稱相當一致。
按「蕃」,乃唐時藏人自稱其國或其人之詞,其情況一如吾人自稱為「華」、「夏」、「華夏」或「中國」者,至於藏人之所以自稱「蕃」,其原因何在?「蕃」之原意又為何?恕筆者學淺,未能找到適當史料作合理之查證,不過近代研究藏學權威學者歐陽無畏教授曾作下之說明:
「藏人或以本波乃眾皆信奉之『宗教』,遂泛稱之為『鉢』,乃有『蕃』之稱謂。」 (註10)
如是則「蕃」之稱謂己有合理之解釋;然則何以又在「蕃」之上加一「吐」音?按初時僅有「蕃」之自稱,如兩《唐書。吐蕃傳》所載,唐廷所派入藏使者之職稱皆之為「入番使」、「和番使」、「答蕃使」、「入蕃會盟使」等,均僅稱「蕃」而不作「吐蕃」(此處用「入藏」一詞,乃便於今人之認知,便宜用之,按清以前尚無「藏」之一詞,理合聲明),唐廷或唐人向來自稱「大唐」(無論口頭或書面),藏方顯然發現「大」字乃美稱,於是藏人與唐來也自稱「蕃青布」,「青布」乃是大之意,藏文語法,形容詞放在名詞之後,「蕃青布」即大蕃之意,「大」字古音讀若「杜」、「土」,至今寧波方言中「大」仍讀若「杜」或「土」,而閩南語中「大」字之讀音也含有「杜」之音,如是「吐蕃」即是「大蕃」,一如大漢、大唐、大明者然。舊《唐書》所謂「以禿髮為國號,語訛謂之吐蕃」實屬臆測之說。
吐蕃即大蕃並無奇特之處,但若干外國「學者」,每喜標新立異,師心自用,迂迴曲折巧為解釋,如訓「吐蕃」為「高原人」,為「西藏高原」,為「戰勝國的王者給予勇敢人民的一個稱呼…Thuh-ap的意思,是強者。」……等等不一而足(註11) ,這種強作解人,徒增困擾而毫無意義。至於「圖伯特」一詞,「圖伯」或「圖博」顯然是「吐蕃」之諧譯,吐蕃部落繁多,十三世紀蒙古崛起後,見其種類繁多,遂稱之為「圖伯特」,蓋蒙古語法複數詞以「特」音表示之,多數之吐蕃部落遂讀作「圖伯特」,一如衛拉特者然,清初《平定西藏碑》中,就曾三度使用「圖伯特」一詞,此詞嗣經輾西傳,西方人遂稱西藏為Tibet,一般人往往失察,以為「圖伯特」Tibet為外來之稱謂,殊不知圖伯特一詞實早於西藏,早於圖伯特者,則為吐蕃,而土蕃則由蕃衍化而來。
二、唐使類別
唐以前各史均未提到吐蕃,並非其時吐蕃不存在,而是其時吐番力量薄弱,聲勢始終侷限於今拉薩一帶,而今青海一帶自諸胡列國以來(即一般史書所稱之五胡十六國),今青海、寧夏、甘肅一帶始終為羌族、鮮卑吐谷渾、乞伏部、禿髮部活動場域,吐蕃與中原並無接觸機會,因此唐以前漢文史料對吐蕃並無著墨。
西元五世紀中葉,北魏滅諸胡列國北涼沮渠安周後(時為北魏文成帝拓跋濬和平元年,西元460年,稍早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時,北涼大致均降於北魏,但其遺胤逃往西域龜茲又苟延若干年),北方完全統一於北魏,而與南方之宋、齊、梁對峙,北方唯北魏為強,西域(含廣義之西域 (註12))及西南之群羌、吐谷渾等莫不賓服,西域諸國以「
桃花石」稱中國者,即源於拓跋氏之音訛(宋、金之際丘處機;《長春真人西遊記》即直指桃花石乃西域人稱中國)其時北魏聲威之壯盛,實不容其他民族或政權有申展空間
北魏自孝文帝拓跋宏(華化後,改拓跋氏為元氏,因此或作元宏)遷都洛陽之初,北魏聲勢達於空前,時為孝文帝太和十七年(493年),然而俗云盛極必衰,孝文帝薨於其太和二十三年(499年),其聲勢如殞星墜地,不及半世紀已分裂為東、西魏,六世紀中葉西北方之突厥猛然崛起,速度之快、武力之猛,令北周、北齊措手不及,唯有爭相結好於突厥,對之朝貢不絕 (註13),突厥在極短時間內征服大漠南北、廣狹義之西域,但其崛起雖迅猛,其衰微也快速,隋文帝以離間之術,使突厥內訌,其勢遂弱,隋末天下大亂,東突厥又乘機崛起,復又稱雄於大漠南北。
就在隋末煬帝楊廣大業十三年(617年,大業共十四年)時,吐蕃誕生一位偉大領袖──松贊幹布(兩《唐書》作棄宗弄贊),十二歲(629年)即贊普位,建都於邏娑(即今西藏拉薩),開始征服吐蕃各部落建立吐蕃王朝,吐蕃東邊原有吐谷渾者,自諸胡列國時代開始立國,時強時弱,盛時且一度占有西域東端,其為禍於中原者有限,但屏障中原不受西南力量來犯之作用之極大,但隋煬帝時曾大力征討吐谷渾,使其力量大為削弱,隋末突厥復盛,唐初全力應付突厥,至唐太宗李世民貞觀三年(629年)始破滅東突厥,可能國力耗損頗大,對已不甚強之吐谷渾,也以宗女為公主妻吐谷渾汗,在傳統上邊疆胡族政權首領,以能娶中原王朝公主(雖然明知中原王朝所嫁公主,往往不是真公主,多為宗室女子或宮中「良家子」賜予「公主」名稱而已)引以為榮,且用以向其他邊族炫耀其與中原王朝關係親密。
因此唐初與吐谷渾結姻婭之時,吐蕃自以壯盛過於吐谷渾,豈能不與中原王朝和親,以是於西元634年(太宗貞觀八年)遣使入唐,依據中國歷史習慣,凡是有外國使者前來,一律稱之為「遣使來朝」或「遣使朝貢」,新、舊《唐書》就如此記載,其實當時松贊幹布正意氣風發,吐蕃王朝開疆拓土邁向鼎盛,無需越過吐谷渾向唐朝入貢,但中原王朝一向以天朝自居,因此兩《唐書》分別記載吐蕃「遣使朝貢」與「遣使來朝」,吾人讀史切不可泥於此項文字,必須稍作判斷。
吐蕃既有使來,唐太宗乃英明之主,極可能自此始知在吐谷渾之西尚有吐蕃之國,由是派行人馮德遐「往撫慰之」(此為《唐書》用語,《新唐書》則作「下書臨撫」)都屬自大性用語,實際情形極可能是派馮德遐前往探其虛實。而所謂「行人」,《周禮》秋官之屬官有大行人、小行人,掌朝覲聘問之事,春秋戰國時各國均設有行人,掌賓客之禮。漢代大鴻臚屬官有行人(註14) ,可見行人類似今日外交官性質,稱其前往吐蕃探其虛實,應屬合理推測,據史傳所載,吐蕃松贊幹布見馮德遐來。大悅並說「聞突厥及吐谷渾皆尚公主,乃遺使隨德遐入朝,多賚金寶,奉表求婚,太宗未之許。」 (註15)
使者返回後,對贊普說:「初至大國,待我甚厚,許嫁公主。會吐谷渾王入朝,有相離間,由是禮薄,遂不許嫁。」(同注15),松贊幹布由是聯合羊同,發兵攻打吐谷渾,吐谷渾無力抵抗,吐蕃乃大掠吐谷渾人畜,更東進攻打黨項及在白蘭的群羌,率二十多萬兵卒,頓於松州西境,再派使者帶上金帛入唐,宣稱來迎娶公主,並揚言如唐廷不嫁公主,將繼續東進攻打中國,於是進攻松州,唐都督韓威率輕騎前往偵測,結果被吐蕃打敗,於是唐太宗遣吏部尚書侯君集為當彌道行營大總管,右領軍大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