崑濱伯在2021年2月過世,立刻成為新聞焦點,網路上到處都是弔念留言,不少政界人物也發文表示哀悼。然而,現在的台灣重視農業嗎?還是依然透過徵收,以法律、公權力,讓農友成為被徵收戶、輾平他們的歲月?對政府,甚至對多數人來說,土地的價值等於估計的價值。這是一場名為愛的權力遊戲。當政府只看的到科技和成本效益,包裝成公共利益時,弱勢只會不斷被欺騙與霸凌。詩人羅毓嘉的〈徵收〉寫在立法院通過土地徵收條例修正草案後,把社會視而不見的悲劇,血淋淋的拿到眾人眼前...
羅毓嘉〈徵收〉
我會答應的 / 答應你 / 從此我在水泥地上播種 / 在連續壁上刻我的墓誌銘 / 答應你 / 我將愛你們全部 / 愛你給的價格 / 愛一條並不通往家門的高架路
知識能看到不公,而文學能看到痛。這首〈徵收〉就是非常痛的詩。
詩的開頭就提到兩個「答應」,第一個答應,同意「你」的所作所為,但端看這些「我」同意的「在水泥地上播種」、「在連續壁刻墓誌銘」,都不可能達到:播種必須在田裡,而墓誌銘則在墓碑;第二個答應不僅僅是同意,還必須是無條件的、深刻的「愛」,愛「你」給的「全部」、「價格」和「不通往家門的高架路」。第一段的敘述立刻讓這場「交換」鮮明起來:「我」必須把我賴以為生、寄託自己從出生到死亡的農田,換取「你」給的、與我無關的高架路,而且必須誠心誠意、滿懷感激。
作者巧妙的使用「愛」作為反諷,多麼令人感傷!
少年們拿警戒線圈出方格 / 跳著房子跳過我的全部 / 我會答應你 / 給你明年的收成給你發芽的果樹 / 給你蜂房和龍眼蜜 / 一句話放過年也就苦了澀了 / 它不純淨 / 砍我的頭
農家的居住地經常與稻田相隔不遠,甚至就在同一塊土地上。第二段的前兩句,用快樂的童遊說殘忍的事實:作者將少年們圈出方格玩跳房子,和拆除徵收範圍內地上物結合在一起,變成了「拿警戒線」把我的住所「圈起來」準備拆除,並且彷彿玩遊戲一般輕快容易的「跳」過去。然而少年們玩的跳房子,是真正的「房子」,而這個房子正是「我的全部」。
第二段出現了第三次「答應你」。這次我答應你,給你「明年的收成」、「發芽的果樹」、「蜂房和龍眼蜜」。承接第一段,如果「我」現在把田給你蓋高架路,絕不可能有明年的收成,但所謂的明年並不僅限於明年,而是當土地鋪上柏油路的瞬間,農田就不再可能有回復的一天。第二段最後兩句,「它不純淨 砍我的頭」,純淨連結了蜂房和龍眼蜜,可是砍頭?砍誰的頭?有次和朋友閒聊,提到賣蜂蜜的廣告詞,如果蜂蜜不純淨的話,「就砍頭」,可是說要砍頭,最終砍的也是蜜蜂的頭。但或許此處要說的,僅只是強調「我」能夠用生命保證給對方最純淨的蜜。而「你」又給了我些甚麼呢?
這樣很好我都答應 / 給你油菜花田 / 給你稻穗 / 但不給你稻浪在南風裡飄起的裙襬 / 給你全部你看不見的 / 給你黃昏 / 讓呼嘯而過的水泥預拌車 / 將我的皺紋輾平
「這樣很好我都答應」這是第四次答應。承接前段,這次我答應給你「油菜花田、稻穗」,但話鋒一轉,「不給你」稻浪裙擺、(只)給你「你看不見的」、給你「黃昏」。當「你」只看到現實的經濟效益,「你」不可能領會/看見/尊重稻田能帶來的美景、自然、農人的人生;而最終,「我」也只能接受水泥預拌車把稻田填平,也一併填滿了「我」對這塊稻田所用盡的心血和歲月。
別把眾人的名字塗在我的窗口 / 他們從不是我的鄰居 / 不要讓他們說 / 一切都是為了愛我 / 讓夕陽流著血從我門前經過 / 我答應你不說話 / 推土機來過 / 推土機就一定會再來 / 我會答應你,當然我會答應
這段是全詩最精彩、也最血腥的一段。「你」往往透過「眾人」,也就是社會大眾、公共之名,對「我」施加壓力:都是為了公益、都是為了社會,這些「大眾」,往往不曾和「我」相處、共同居住在同一個土地上;不僅如此,大眾(「他們」)依然說著「這一切都是『愛我』」,因為「我」會拿到價格,有了錢就能有更好的生活。
可是甚麼是更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是誰決定的?作者第三句就給了反擊:「不要讓他們說」。假惺惺的「你」與「他們」,必須承認「我」是犧牲品,而非「我」也享受其中。此時,前一段的夕陽流淌在地上的光化成了血,那是犧牲者的血。即使「我」不答應、即使「我」說話,推土機還是會來一遍又一遍。
「當然我會答應」。我不答應,有用嗎?
到了不知能做甚麼的時候 / 答應你在枯竭的井底 / 再挖一口井 / 把嬰孩種在深掘的谷地 / 灌溉他們以新引來的 / 廢金的水 / 你是公義的而我是 / 無聲的喉嚨開著還沒說話就啞了 / 我答應你
到了最後,能說的說了、能做的都做了,已經到了「不知能做甚麼的時候」。於是只能挖一口井,用被汙染的水源(「廢金的水」)養育下一代(「嬰孩」)。最後三句話寫出了「你」的魔咒:「你是公義的」,而「阻擋」、「反對」公義的,「我」就成了這齣戲的「壞人」,所以「還沒說話就啞」,所以「我答應你」。
綜觀全詩,「我」究竟是阻擋公義的壞人?還是以「公義」以「愛」知名下的犧牲品,不言而喻。
本詩是被徵收者無奈、受迫的告白,表面上我答應了所有你提出的要求,並且對這些要求滿意,「都是自願的」,但實際上呢?為甚麼把場域設定在稻田?因為事實也是如此,農業作為台灣島上最不受重視的產業,詩中「你」最直接的指涉就是政府。然而更深一層解讀,「你」是誰、「我」是誰,往往一體兩面。當徵收範圍在都市計畫圖一畫出來,範圍內的「我」和範圍外的「你」就成了敵對。「你」會指責「我」應該要犧牲小我完成大我,不要只顧著自己的利益,而「我」會質問「你」為甚麼自己必須成為大業中的犧牲品,各何況在台灣不少徵收往往都只是比較多的私人利益。
如果今天範圍內的是「你」,而範圍外的是「我」,你還會說一樣的話嗎?
第二段出現的「一句話放過年」,「一句話」,究竟是哪句話呢?我想,或許就是那句「我答應你」,被徵收人答應了一切社會的要求,收到了一些錢,卻用一生苦心經營的農地來換。我答應你,是多麼苦澀、被迫又感傷...
崑濱伯,對於那些名為愛的剝奪,你會不會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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