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外公過世紀事(舊文搬運)

後來才知道，有些記憶好像過了很久很久，你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但一旦想起，彷彿昨天歷歷在目。

2008年12月31日晚上11點45分，好像沒辦法忘記那一刻，當我們全家人圍著你的病床，看著心電圖上的數字歸零，我卻沒有任何應有的悲傷。「不要氣切」，原來說的那樣理直氣壯的，在那一刻卻似乎成了送走你的元兇，多少日子裡我想著如果當初不是那樣決定，也許你可以熬過那個晚上，說不定還有一千個一百個晚上喔。理智上曉得那是不可能的，況且就算你活著，那樣的痛苦，日以繼夜從肺部擠壓出乾嘔的聲音、插著管連哭喊都會噎著，連飲食都沒有辦法，還要靠著別人不時翻動身子以免褥瘡，大小便不能自理，那樣沒有尊嚴的活著，對你難道是件好事嗎？可是即使理智上說服了自己，我們說你走的時候「無病無痛」，沒辦法耶，好像就是有那個「甚麼」過不去，後來我念變心讀到失智症，想起你，完全不能自己的痛哭了一場，好像如果當初做了甚麼，你還是在我們身邊，總是感嘆著當初，於是我知道，面對死亡，縱然以為自己做了多少準備都還是不夠。

有時候人真的荒謬得可笑，後來想起你時那麼掏心掏肺的哭，可是從你走那一刻起，我卻一滴眼淚都沒辦法掉。禮儀公司的人很快的到了你的病床，用黃布把你包起來，我依稀記得自己還捧著你的臉，上了車，一路喃喃著「阿公，過橋喔」、「阿公，等一下右轉喔。」就像小時候你照料我那樣。禮儀公司的人把你送到臨時靈堂，我們跪著爬到你的身軀前，她們說不要哭，眼淚別滴到你身上，我卻早已沒有任何情緒，像是眼淚在那一刻起就從心裡最幽微的角落被全數抽乾了一樣，我只是摸了你的酒糟鼻，軟軟的，卻沒有任何溫度，然後他們蓋棺，讓你睡在廳後。那個晚上我們回到住處後幾乎每個人都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卻在半夜裡不約而同感覺到樓梯傳來腳步聲，隔天早上外婆說水龍頭被打開了，是你回來了？還是我們始終一廂情願的盼望？

我們之間那樣複雜，曾經我在背後嘲諷著你的軟弱和偽善，憤恨的想你就是個牆頭草，愛啊恨啊都不敢說明白，然而那一刻我發現自己全心全意的愛你，從懂事以來在我身邊照料著、做為一個男性楷模帶領著我摸索自己的就只有你啊。你是我的外公，卻同時也是我的父親，雖然我總是不以為然的認為自己和你沒半分相像，可是我愛你，全心全意的愛著你，於是你連離開都帶給我那樣豐厚的禮物，我從此曉得自己和家庭切不開的關係。

感謝生前契約公司的無微不至，我們好像甚麼也不用做，在你頭七前我們只是坐著折著蓮花，做為你最後的餞別禮物，外婆一反常態絲毫沒有哭天搶地，以為談起你會張牙舞爪還是撕心裂肺的，都沒有耶，我們只是坐著聊你以前做過的蠢事，喀喀的笑，早晚禮儀公司的人為你端上飯菜，用著竹盤和白瓷餐具端上來，像是把你奉為上賓一樣，妹妹總會跑到桌前掀開白瓷餐碗的頂蓋，「哇，阿公你今天吃的真好。」他說。

我只在最後那一天掉下淚，而且只有一點點喔，在我們看著你被送進焚化爐，火舌把你一下吞沒，燃起那麼高的火焰，彷彿一朵朵火蓮盛開，「如果能這樣把你送到天上那就好了。」那時候我在想，這一切來得好快，我還記得一個多月前因為失智症的現象才把你從柳營接過來，剛開始我們照料著你，媽媽要我在你上廁所的時候幫忙，我卻仍然想維持你最後的尊嚴而僅是攙扶著等你小解，牽著你慢慢散步的時候你不曉得說了幾次要我在好好的念書，雖然總是詞不達意；然後在那個早上，當我匆匆忙忙為了趕參加軍中同袍的婚禮而準備搭早班火車往雲林，經過你房門卻發現你跌坐在地，口裡噎噎呢喃著我聽不懂的話，在黑暗中我撐起你躺回床上，你卻硬著不讓我碰，淌著淚，我只是不耐煩的強硬把你抱回床上然後出門......卻沒想到，那卻是記憶裡你在家最後的痕跡了。

在你到了療養院後期，我其實半逃避著不那麼常去探你，家人大概也曉得，但我只是沒辦法啊，當我將你從床上撐起來的時候，手指碰到你的背部，那樣的觸感我到今天還忘不掉。怎麼會瘦成這樣呢？那彷彿只剩下一層皮膚依附在骨架之上而已，只是輕輕抱起你而已啊，為什麼感覺就要散掉了一樣，而你的眼神那樣混濁，看著我們那樣陌生，有時好似認得出我們，有時又在那空洞的眼神深處閃過一絲陌生和惶恐。那不是你吧，不是你想展露在這個世界的模樣，對不對？我始終記得即使退休了，你談到自己教過的學生還是那樣驕傲，當我們做功課的時候你急著想證明自己曾經是個老師的身分不斷的希望我們問問題，溫文儒雅、從容不迫，這才是你想讓我們看到的你，對嗎？

然後我就想著這些，抱著你的骨灰罈子，以長孫的身分送你入塔。那個時候的我還那樣遲疑，長久以來生活磨損的太多，已經不去想其他的那些了，曾經的夢啊，未完成的甚麼，似乎都在幾光年以外那麼遠的距離，可是送你離開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回頭一一拾起那些，未完成的學業、不曾實現的夢想，和那些想愛卻不敢愛的家人，你的死亡不知怎的讓我牽起了這一切，像一只風箏，我決定遠颺，卻始終了解在身後留著一條繩子，牽著家庭，和那些曾經矛盾著膽怯忐忑或是無以接受的愛。

你走後的幾個月，我仍在夢中見著你，跟著我的新生活一起，我說，「阿公，你不是走了嗎？」你只是笑，於是夢醒後我說，啊，阿公果然還沒死呢，那些有關葬禮的一切果然只是夢啊，我不是帶著我新的朋友、新的生活讓阿公看過了嗎？我分不清現實那條界線，只能在一次次深呼吸後感受著自己的心跳再次入睡。然後在一次次午夜夢迴後漸漸的，我了解到，你的確是死去了啊，所以才帶著那些不放心來探我，看我新的生活過得怎樣，一個人在台北能不能照顧好自己。於是當我不再夢見你的時候，我把不愉快的工作辭了，半念書半度長假的考上了東吳，考回了心理系。

然後呢？然後我也不知道會怎樣喔，也許我的旅程還沒走完，也許還要個幾年，可是當我回到家的時候會是豐收的、是再沒有遺憾的，我一次次很努力的完成了我的未竟事宜了，用自己的方式，也許有些莽撞有點直接，有時候可能繞了遠路，但我依舊會是我。然後我會在你面前深深的供上一炷香，我曉得你一直照護著我。

此刻我只是想，因為失去了，才讓我懂得怎麼樣好好的珍惜，用我自己的方式。

於是我將再次打開WORD，把過往那些活著的痕跡再經歷過一次。

再見了:) 我的外公，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