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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界交火 Conflict At Borderland
邊界軍事巡邏目標是,遏止非經許可之活物穿越邊界,防範任何人與物進入邊界⋯⋯當然,子彈是例外。邊界基地說白了,就是軍中爽差——只要你能忍住持長期派遣,邊界基地就是偶爾讓你扣扣板機的度假勝地。這裡的無聊會讓你開始想:你或許讀讀書會更好吧?只有瘋子才會想從邊界基地臨陣脫逃,而我們不歡迎的,也只有會受邊界影響的瘋子。
——邊界地巡邏任務說明會,邊界基地的某位上級長官
。。。。
李烈夫的狙擊槍併發紫虹火炎,子彈瞬間遙飛。遙遠冰雪綿延的丘陵,漆黑而帶有迷幻虹彩的人影在李烈夫開槍的同一瞬間,單膝跪倒。那人影——正如李烈夫面罩上AI所計算的子彈飛行時間地——倒下。
雪塵飄動,與人影一同在邊界地的瘋狂旋風裡消散。
李烈夫呼出一口氣。氣息在他的面罩上散出一小塊白霧,白霧沒入純白大地的晶瑩透徹。他耳罩裡傳出的的尖銳「嗶!嗶!」聲依舊撕咬著他耳朵與腦袋底部。
『喂!小李!警報解除了!』
「哈?欸?」他眼神閃向旁邊。邊界戰線的狙擊長台朝地平線延伸,圈住國境這部分的邊界地。李烈夫能從他管區的監視系統,看到狙擊台隔壁崗位、距離他兩公里外的弟兄,身著沙漠地區軍裝,同樣戴著全罩式頭盔,下巴位置的兩條管線連接到戰鬥服身後的永電濾氣片。
「我是在確定異者倒下啊。」李烈方匆忙焦急回應,隨意找了藉口。他耳中的異者禁入警戒音依然沒消減。李烈夫左手按住沈重狙擊槍的加速模組板指令鈕,彈出鎖閂、固定槍口,左手就慌忙試了兩次手勢,才叫出邊界指揮部的任務紀錄。
『警界敵影(已確認):1 上兵 李烈夫 任務擊殺數(已確認):1』
警戒音十分刺耳,在李烈夫眨了眨眼、確認眼前的訊息後,開始震顫,然後慢慢消褪。李烈夫想起新兵訓練時的老舊步槍,在戴上耳塞後射擊,槍機就會發出奇異的減壓尖音,但那股聲音卻在他耳邊,無限延長。李烈夫搖搖頭,而那化融褪去的高頻音,隨他頭髮與頭盔細細摩擦後,緩緩在李烈夫身後左右晃動。
「你們沒聽見嗎?」他一說出口,耳邊尖音便拔高,似乎與女孩子的尖叫一模一樣。
『小李你裝備出問題了?沒事沒事。任務已經結束。準備交接吧,你能讓科技組的人看看你的耳罩是不是要報修。』
「啊,是呢。好吧。」
『小李,你知道報修的程序吧?』班長的尖嗓怪調,從頻道上的多聲嘈雜中冒出來。他每次聽起來,都令李烈夫猜想,班長是否刻意要表現得毫無威嚴呢。
「我會搜尋規則內容啦。」
『那就好。回來交班了。』
李烈夫深深吸氣,鼓膜在腦內壓變化下腫起。他搭上運輸車時,在狙擊崗位掩體後方的氣密門的風切聲,消毒間的噴灑與抽風噪音,他全都能清楚聽到。正如李烈夫,能清楚聽到女孩子與警戒音的交混尖叫。
更衣室裡,大家都已經卸下裝備,所有東西與槍都放入個人櫥櫃。幾個人剛甩上不鏽鋼門,門上灰濛濛金屬紋面便亮起「檢查中」的字樣,櫥櫃後方傳來幾道機械音。李烈夫將狙擊兵戰鬥服、狙擊槍、頭盔等所有裝備,全放進櫥櫃裡,等著後勤系統收走裝備。過了二十秒,櫥櫃門上的螢光字樣消失,除了同事們的閒聊之外,是一片沈默。
他打開櫥櫃門,上下一一檢查所有裝備都按照規定整齊排好。李烈夫另一隻手拎著六塊彈匣。他關上櫥櫃門,萬分不解,刻意保持神情鎮定。李烈夫的櫥櫃門後,站了個有短俊落腮鬍的雄壯男人——他一把勾住李烈夫脖子。
「呦,那槍直接命中核心欸,你這傢伙是不是眼珠長在子彈上啊?」「超誇張啦!這傢伙擊殺數是不是破百了?新人很囂張喔~」「射這麼準,是想開戰是不是啊?」「幹嘛臭臉?那些傢伙又不是不能在邊界地生活,也知道我們不能讓他們進來,根本是想自殺才會走進交火區域吧?」
狙擊班的男男女女,都和李烈夫一樣身著透氣緊身衣,每人衣服上的金屬色複雜穿貼式感應晶片都有著相似的花樣。
是不是這件戰鬥底衣出問題了?李烈夫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如果裝備沒出問題,就沒辦法報修,而他們身上的戰鬥底衣——在李烈夫的模糊記憶裡——只會感應戰鬥人員的身理狀況,沒辦法干涉人體。
李烈夫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記憶。他感覺腦子裡的思緒,漸漸被耳邊不斷鳴響的刺耳噪音牽走。女聲尖叫,警界音,然後是女聲尖叫,接著又是警戒音⋯⋯
李烈夫一言不發地推開鬍子男,推開狙擊班的弟兄姊妹。有人撇了嘴笑說:「你該不會,需要上廁所吧?」
他搖頭,轉身筆直走去更衣室門口。李烈夫抬起手,在手臂的緊身袖子的觸控板上搜索戰場心理師現在是否有空,立刻掛了緊急號。李烈夫看向班長正好在走廊轉角,姿態筆直、挺胸走來時,他向李烈夫沈默點頭。
「欸,小李!你不參加報⋯⋯」
班長拉住那說話的人,厲聲說:「他跟你們無關。所有人十分鐘後,到第三會議室集合!」
好幾個人向李烈夫投來同情的眼神。
有其他人想叫住他,但隊友們都拉住了人,搖搖頭。
「讓他去吧?」
「咦?為什麼?是⋯⋯」
「哎!穢氣!別說出口啊。所有人剛到邊界地,不都是這樣嗎?而就算有戰鬥經驗的人,還是會遇上一、兩次這種情況的。」
李烈夫走上樓梯後,在圓環樓梯口,將手中的彈匣放到作戰指揮面板旁的交接窗口,等作戰系統確定彈藥都被確實回收,也符合槍枝使用紀錄後,通往更上層的樓梯門才滑開。他走上去,進入了邊界地作戰總基地的邊界窗廊。
他能直接在整條走廊的窗口——窗廊從基地最北到最南側延伸,全都裝上了本國最先進的防衝擊強化玻璃窗——直接看見那片逐漸模糊、溶解的大片戰地。然而李烈夫的腦子已經完全沒法思考,僅僅靠著面板指引他走動的方向。
積累十四天的濃厚雪塊與漆黑乾癟散木,向邊界地上空飄動,在那光線模糊扭曲的薄膜後方聚集成團,彷彿構成了數個巨大器官,彼此緩緩接合、繼續上升,直到窗外那片景色,完全被一團團正體不明的溶解物遮蔽。之後,邊界地的所有紛擾異動宛如濾鏡般,散去,展現出清晰的新景觀、新植披——這次是熱帶叢林。
李烈夫轉身,走下樓梯,將這片徹底轉變的景色甩在腦後。他已經知道邊界地約略每兩週就會替換成全新樣貌,他也曾在監望叢林邊界時,狙擊過異者——五發擊倒兩個目標。叢林裡有太多遮蔽物了,似乎也因為如此,異者都不常出現或不常被偵測。
這一切,都沒有任何新奇之處,不需要他留心。大家都會做好自己的工作。
然而,他已經無法忍受耳邊這接連不斷的刺耳尖聲——這件事,確實新穎。可是明明已經通過消毒程序,裝備也沒有任何出錯,卻體驗到異常?
李烈夫停頓在,掛著「心理諮商室 3-E室」的藍色塑膠門面前。他的影子在門上切割出人形,他頭頂上日光燈嗡嗡如風聲,感覺就像要走入他家鄉鎮里附近的那片濃密、乾燥而充滿微香草葉味的幽暗森林。
・。。。
戰心師亞齊身著白色大袍,大袍底下是淡藍短袖襯衫與休閒棉褲。基地裡所有非戰鬥人員,幾乎都是平民。他們也許是被邊界地的奇景吸引而來,或是因基地的高薪而動心,但也可能是要享受邊界基地的與世隔絕——避免邊界的影響爆發時讓災害擴散,所以基地都使用無人貨車運送物資,或替換人員。
李烈夫開門,亞齊看見他後就從盒子裡甩出香菸。完全沒要將煙分給李烈夫,自己點起火。
這種人當戰心師,真的能行嗎?李烈夫有些不敢置信地愣了兩秒,坐上亞齊辦公桌對面的長沙發椅上。
李烈夫這次並沒有躺下。亞齊直接將煙吹上李烈夫的臉、逼他閉眼了一瞬間,又毫不在意李烈夫的存在,刻意將雙腳翹上桌子。
「我還想說,有人報告戰鬥後身心狀況異常,沒細看臨時約診名單,還真沒想到是你啊?躺下吧,上次你跟我講到你們家的荒漠莊園故事,我們能從那邊繼續。」
亞齊見到李烈夫坐在沙發上——李烈夫屁股沒全貼上坐墊,雙腳大喇喇大開,毫無禮儀或羞恥心——十指交握而輕微顫抖,又對自己的刺激全沒反應。亞齊摸了摸下巴,思考後將腳放下桌面,拿出隨身終端,也在桌面的指向投影螢幕上叫出李烈夫的看診紀錄。亞齊在心中嘆了口氣,檔案裡的筆記只有寥寥幾行字。
李烈夫從進入門口後,就連亞齊的動作,全都落出他緊繃的腦中狹窄世界外。
「我在想,是不是自己殺人殺過頭,有PTSD,才會有這樣的幻聽?」
「等等、等等。先從最前面的東西開始。請別忽略最重要的部分:你有幻聽?」亞齊迅速在診斷書裡寫下筆記,也準備幫李烈夫向戰鬥調整醫學部預定了知覺神經檢查。亞齊轉了轉手腕,他許久沒感覺自己在李烈夫的看診時,如此認真工作了。
李烈夫頓一下,說:「我之前看過有篇文章說到,邊界地形成之前有許多人被困在邊界裡面,因為他們沒將當地村子的人全部疏散。」
亞齊按捺住自己吐槽的衝動。大家來這基地時的說明會資料裡,早就已經有人提出類似的質疑,但是當地警察紀錄上已經將所有人都撤退出來了啊!「所以,你認為自己殺了人?」
「射殺目標的手感很熟悉啊。而且,好像有某種⋯⋯神聖,巨大——感覺有點宏偉——像整個宇宙被移動,把我從戰地推走。」李烈夫說完時,耳邊的聲音忽然被塞入亞齊辦公室的循環輕柔詠嘆調,他雙肩一輕,那無限延伸的尖叫轉瞬消逝,使李烈夫猛然驚覺亞齊辦公室的狹小,差點跳起。
「那你的幻聽呢?是在任務之中開始的?」
「對。是在我射殺目標的時候。」
「咳哼。好了。不管如何,小心為上。我幫你掛了戰鬥調整檢查的號,若你上司允許,就會在結果出來一、兩天內的觀察時間裡暫緩任務。現在,你感覺如何呢?」
「剛剛說話之後,就好很多了。」李烈夫點頭。亞齊深深吸了一口氣,在閉上眼時,喃喃低語激勵自己。
「我就老實說了吧。李烈夫上兵,你每次和敵人交火,之後都會來跟我聊天。如果你想維護精神健康,我就尊重你的決定——我在這工作,總是有個原因。你從沒有像今天這樣緊急⋯⋯我想,差不多是時候跟你講清楚我對這套療程的想法了。」
「醫師,我真的有PTSD嗎?」
「不。你根本沒有。系統上說你超健康啊。你什麼時候來我這裡,要是談心理狀況或你在執勤時碰上的困難?沒有!全都不是!你剛說神聖宇宙力量?你知道,你之前幾乎每次到我這,都在講什麼嗎?你在說你家教團生活有多嚴苛,你家人在你眼中有多智障、不合理、沒有邏輯又沒有學識。」
「可、可是,我剛才,真的是這樣感覺啊?而且幻聽還有手感⋯⋯」
「邊界地裡沒有人類。如果你不相信,可以查基地的資料庫。這裏有相當完整的邊界地現象科研檔案,就算看不懂,也有基礎教育資料。」亞齊發現自己是不是覺得工作量太少,竟然能推薦李烈夫看那些自學檔案——這之後亞齊還得陪李烈夫讀書嗎?門都沒有!亞齊清了清喉嚨,頓了下便繼續說:「李上兵,我以前有提過你的問題,但我想,你根本想不起我對你說過什麼話了?」
李烈夫滿臉困惑,搖頭。
「是呢。我之前曾向你的上司陳書過你啊,在諮詢時有過臨陣脫逃的傾向。可是,我沒有說過準確原因,就僅止於『傾向』。如果你之前一直罵教團,罵了這麼久,卻忽然用幻聽還有神秘體驗之類說法,希望獲得我的同情票?或者,獲得精神不正的證明?我得說,你做得實在太差勁了——而我也願意在軍事法庭上作證,重說我在此說過的所有話。」
「可、可是,我們不是可以來這裡聊聊天,發洩不爽⋯⋯」
「我可沒有禁止你應得的福利,我是說,如果你因為想逃脫戰場,就忽然轉變行為——原本這麼討厭教團,今天卻說你開始相信神——我會討厭你這個人,然後,請求調轉戰心諮詢權。」
「聽我的煩惱、幫我一起思考該怎麼辦,不就是你的工作嗎?亞齊戰心師,你不是應該把我調整到,可以順利作戰嗎?」
「但你每次來找我談話,就一直講著家人,你不記得了?你說你家在你小時候,如何如何把教團的教導施加到你身上?相信我,我說了那麼多次,試著讓你從網路百科,稍微了解教團到底在幹嘛,叫你去補足小時候沒察覺到的資訊。我也甚至,幫你做功課啊!」亞齊深深嘆了一口氣,小聲說:「異者的⋯⋯算了。」
「總之,我還是希望你稍微面對一下你的心情之外的現實吧。如果你不想面對自己身為軍人的現實,我想,逃避就會是你這一生裡做過,最可恥的事。」
「亞齊弟兄,你這是戰心師該說的話嗎?」
「我也想反問你呢,李烈夫上兵,你有想要改善自己的狀況嗎?還是,得要等到你下次出勤,準備扣板機時開始幻聽,再忍著到我坐沙發,等幻聽消退?我的職位是『醫師』,但如果我的病患認為自己沒問題,我有再多專業證明也幫不了你。」
「我⋯⋯亞齊,我這些狀況有沒有可能是,想家?」
亞齊揮了揮手,桌面上的計時標誌閃動紅光。正好,他想著。
「緊急諮詢的時間差不多到此為止了。我之後還有其他預約。注意戰鬥調整的檢查通知,別遲到了。我可不想要連同事都跑來跟我抱怨。你回去想想:你的現實到底立基在何處?根據你的答案,我們的談話就會轉向幫助你建構起思考架構。
「那麼,我們下次再見吧。」
李烈夫的腳步將他擠出恍神,這察覺到他已走出房間。走廊地板似乎比房內溫熱。他一轉頭看向窗外時,整片邊界地似乎都在動搖——
蒸騰暖風穿過糊狀邊界,掃起細細黃沙,吹拂在基地的懸空建築上。李烈夫舔了舔嘴唇,感覺周圍的空氣頓時升高兩度。他想轉頭,而距離基地八百公尺遠的叢叢鬱綠深林宛如旋渦迷宮飛轉,那違反物理常識的熱騰濕風使整塊叢林地被吹動,彷彿邊界地在伸展一塊塊肌肉,拼湊成複雜、令李烈夫迷眩的花樣。
李烈夫耳邊的尖叫,微微升起了某種哀愁的音調。
・・。。
黑髮,圓臉嬌羞淺紅。李烈夫知道義妹笑起來,會有甜甜的酒窩,但他沒想到她若專注吸吮他那堅硬發疼火漲的慾望時,阿妮雅的臉頰能深深陷進那張可愛、純真面容。
李烈夫驚醒,一瞬間以為自己想起和阿妮雅相關的記憶,但不對——當時根本不是這樣子。阿妮雅並沒有如此⋯⋯熱衷於他倆的互動,但那觸感又如此⋯⋯阿妮雅臉上經常堆起微笑,那是真心歡欣滿足的親和笑容,但她除此就不怎麼表現情感了,而李烈夫要找她聊遊戲時,阿妮雅也只是靜靜聽著,偶爾應聲回應。
他穩住呼吸後,躺回上下舖的鐵床,想繼續睡覺。他不由自主,想到:「我上次和阿妮雅說話,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
身為教團導師的親生獨子,李烈夫當然知道家中十幾位義弟義妹們都在做什麼。阿妮雅她⋯⋯李烈夫絞盡腦汁,總算想起,她和母親穿著圍裙。他記得,阿妮雅有些曲線的身材,在綁著頭巾、戴著料理手套而穿上圍裙時,非常有大媽形象。她們到了教團聚會所門口,向暑期活動的孩子發放食物。
宗教宣傳、利用資產階級差異的詐騙慈善。李烈夫當時,當然沒說出這種話。教團的規律教導說,信徒發出的言語,在這世上具有特別的權能,所以,教徒們全家大小會彼此監看,有誰說出惡毒、不妥或可能危害人的約誓之言——那是教團版本用詞,等同共通語的「承諾」。阿妮雅似乎很熱衷這種,和小孩有關的活動。李烈夫只記得當時,他總算在射擊遊戲SFL上,打入全球金牌。
教團的白痴規訓使得他每次想罵白痴隊友時,就會一邊專注於遊戲,一邊絞盡腦汁想出不帶髒字的嗆聲,最後大多變成不成語言文字的怒嚎⋯⋯當時真是段不錯的時光呢⋯⋯上大學後,他繼續打排戰⋯⋯之後軍方投資了擬真魔幻戰場射擊遊戲,李烈夫將所有快捷鍵和複雜的戰術指令練就成第二本能。他發現自己沒有任何指揮、領導的才能,但多年的沈迷,至少讓李烈夫有自願兵排序加分。
淺夢的迷霧像是森林裡的雲氣般轉彎、流入李烈夫的棉被之中。那遙遠的回憶隨著阿妮雅的長長清秀黑髮馬尾的搖擺,回到他面前。李烈夫感覺自己像踩在雲朵之中,不知是因為阿妮雅不時回眸瞥向自己的眼神而飄飄然,還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差不多這時期,被留級了兩年,而家裡早已與他斷絕關係。
李烈夫早晨起床,感覺幾乎沒有休息,提早到廁所隔間裡蹲上馬桶。依照往例的打手槍,他無法自制地想到阿妮雅豐滿胸部。李烈夫想像起,自己的義妹的乳交觸感會是如何。
射出來時失卻準頭。李烈夫皺起臉蹲下,從磁磚上刮除白濁黏液。彎下腰的動作使肋骨在他胸腔裡如爪緊握,馬桶的瀰幽尿騷臭還有李烈夫腦中濃濃旋轉的罪惡感,差點催逼他吐出胃液。
集合點名時,他嘴裡滿是酸楚,雙手因粗勞的激烈運動而沈重無比。明明早上「放鬆」過了,卻彷彿,一點效果都沒有。
「我肏,小李,你臉色真差。要不今天就跟班長請假好了?」落腮鬍男子擔憂地問道,神情認真。
李烈夫艱難搖動脊椎關節上的頭部,活動了手指。「沒事。但今天八成沒辦法吃多少東西。狀態是很好,也許等⋯⋯今天下午檢查過後再請假,也不遲。」除了腦子很不舒服之外,身體狀態真的很好呢。
李烈夫感覺自己的想法奇異地矛盾。他呼吸了一口氣,注視著班長講話的臉。
前一班還沒下崗的,自由活動時間。李烈夫離開宿舍區,經過轉角、走過兩分鐘的走廊路程到餐廳拿了包餅乾,再往上層走,進作戰說明室隔壁的吸菸/陽光區。
清新空氣,稍微使李烈夫吐掉胸中的沈重。恆溫、乾爽,與煦煦陽光的輕柔溫暖,滲入他僵硬的肩膀——他現在才察覺,身體不如平時那樣順暢。李烈夫起身,左手反射性地,喚出重訓室的位置與基地內導航投影,但他一往下看,就見到自己手中的餅乾包裝已經被打開了。
不吃白不吃。李烈夫仰躺上陳舊人造皮沙發,眨了眨眼,視野角落顯示的休息時間還沒用完。嗡嗡低鳴的圓柱型掃除機器人緩緩滑過他身旁,刷毛掃過軟地毯的簌簌細聲與陽光相融,使李烈夫昏朦欲睡。
他吃完後,將垃圾扔進機器人圓頂上開啟的洞口。「感謝各位弟兄姐妹,維護我們共同生活環境之衛生⋯⋯」錄下的標準腔女聲向已離開這房間的李烈夫答謝。
李烈夫經過亞齊的房間時頓下腳步,看向那扇門上的牌子。他彷彿恍然大悟般,叫出收信匣,亞齊在李烈夫的預約時間備註上,寫了處方:「面對現實吧」。
「我怎麼可能做不到這一點呢?」心中油然升起一股不服氣,李烈夫便直接連上基地網路,將教團的整套教典,《苦難》、《奇跡》還有《聖路》三書而成的《教典》全部下載到體內智核。李烈夫每次看到《教典》這書名,都覺得教團實在很假惺惺:他們不給自己任何名字,只稱為「教團」——信仰的團體——所用的經典只稱為「教典」——信仰的典籍。好像,全世界會說共通語的人類,一定會知道這份信仰是什麼⋯⋯
李烈夫腦中的聲音漸漸斷開、拉高,在雙耳邊晃動。他抓了抓軍人平頭,猛晃下腦袋,好像劇烈動作能甩掉思緒。他讓《教典》於耳邊低音量放送時,便走到作戰說明室。
李烈夫在入口處,向文字跳動的螢幕擺靠近臉龐,等攝影機掃過生物特徵、虹膜和狗牌,便從螢幕面板下方的窗口領起三發彈匣,和標準邊界戰地步兵的配給物資,全部裝在真空塑膠袋裡。
他知道,自己回來後,要將彈匣放入面板旁邊的回收口。他知道,自己得要坐在說明室上的任何一個位置,看過所有巡邏任務的執勤重點,也要將指揮部作戰系統所標註出的所有重點一一背下。但只要自己有達標——完美背誦所有資訊——系統就不會在意他有沒有聽見解說。
就連在看說明時,傳訊息給阿妮雅妹妹也沒關係。但當然,普通訊息只會在物資送達基地時,從軍隊的網路發出去,其他時間裡,只有最高層的戰鬥指揮加密命令會與外界往來。
李烈夫知道,阿妮雅會感覺受寵若驚。她會對李烈夫的回心轉意感到困惑,可是,「奇跡」與天賜靈物的帶領下,日日都有這般難以想像的事情發生。阿妮雅會期待李烈夫的派遣期結束後,邀請他回家,而李烈夫會猶豫,會想起家中餐廳裡父親、母親、一瓶半空的威士忌還有壓低聲音的激烈言詞交換。他會答應阿妮雅的邀請,但那股陳年懊悔⋯⋯
懊悔?什麼鬼?
李烈夫耳邊,《苦難》聖僕亞得里斯克正走過金粒沙漠——那片那故事中可憐人的祖輩透過邪淫獲得的極死之地——高吟古老詩詞。懊悔?我什麼時候懊悔了?李烈夫腦子像被炫風攪糊的爛泥,被亞得里斯克長滿粗繭的腳底踩踏。
「只不過是想惡補一下功課⋯⋯為什麼會這麼難啊?」
『小李,你什麼時候開始信教了?』班長的聲音筆直切穿所有他的思緒,指揮系統自動暫停他耳邊播放的音檔,使李烈夫在換衣間驚訝地一頓。
「就⋯⋯是戰心師的建議。想說,我妹也很熱衷這些東西,也許我能在下次回家前好好惡補一下。」李烈夫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
『亞齊他啊,有通知我你的狀況。你別太自責,有什麼需要幫助的事,都儘管找我們聊啊,別憋在心裡。』
「班長,我沒問題的啦!」
『你確定嗎?而且,你現在要上去排狙擊?我記得,你今天排班不是還有十五分鐘才開始?這麼拼喔。』
「我想早點透透氣啊。」李烈夫笑著說道。
『幹,你別給我搞出什麼花樣。你敢拿掉頭盔你就死定了我告訴你,到時候,你就會變成什麼⋯⋯模範狙擊步兵,在新人的說明會上拿來講說,我們邊界地巡邏任務才不收精神自慰的孬蛋。』
「哈哈哈,班長,那當然是開玩笑啦。我還想繼續保持我的紀錄呢。」
如果自己能早點離開這裡,所有問題都可以解決了,但事情真有這麼簡單嗎?李烈夫讓身體繼續順著習慣而流暢動作,穿戴上所有裝備,確認過槍支彈藥,然後一如既往地走出勤流程——註冊提早上崗程序,讓指揮系統安排彈性替補位置,消毒、戰鬥服密封性檢查、精神狀態分析、肌肉與反射神經紀錄⋯⋯
『我親愛的兒啊,你雙腳潰爛疲乏,但你的靈將繼續前行⋯⋯』有十一隻眼和十三張嘴的光僧對亞得里斯克如此說。李烈夫想著,自己不就是因為沒有任何地方可去,才會考慮軍隊嗎?
從軍永遠不會像真正的家,就像,不會有人在打排戰時,認為自己的隊友是家人——大家都是為了非常現實、精確而數字性的目標才會聚集在一起。你所有過去的骯髒齷齪,在子彈飛舞而軍刀迅閃的空間裡全都不重要了。回家?不,那些狂信徒怎麼可能會接受我這個已經殺過「人」的兒子。
在基地工作,有什麼不好的?執勤時,不會有任何人阻止他在自己的聽覺智核上播放任何東西;沒執勤時,只要維持指揮系統要求的最底線戰鬥體能,他就能做任何事;若想交朋友,只要執勤時間配合,就能到基地裡的酒吧談天。聽說酒吧的投影娛樂AI資料庫大到你一輩子坐在觀眾席,也不會聽見重複的歌曲或笑話。
然而,那雪地裡奔逃般的身影⋯⋯李烈夫想起異者的手臂如何擺動,平衡那誇張、全力以赴的拔腿跑姿,而他——或她或它——的雙腳——若異者真有腳——普通地陷入邊界地的積雪裡。還有子彈貫通目標時,李烈夫的瞄準鏡裡顯示出某種鮮豔色彩,雨雪地的純白劇烈對比。
異者不是人類。邊界地基地裡,在李烈夫入伍前曾流行過「軍方沒能成功疏散所有人類,而現在的邊界異者則是被造成邊界地現象的外星力量,不斷復活、重複著要逃脫邊界地的複製品」,這種完全不科學、與事實完全不相符、無能說服任何人的陰謀論。那時候,大家似乎都是在笑著這種說法,但基於本國宗教自由的法規,長官們直接打消任何相關討論——他們不想要相信這些陰謀論的人,認為自己不受歡迎。至少,李烈夫是認為他們為了省麻煩才禁止大家討論。
阿妮雅或許——就僅僅是,或許——身邊有他的位置。李烈夫連其他義弟義妹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然而,若他能從基地逃出去⋯⋯
李烈夫夢想著他不曾體驗過的,妹妹胸部柔軟肌膚滑潤。他走上整條狙擊瞭望長軌平台的結構體,坐上那在結構體後方,掀開了大門的真空管運輸車。他握著握把、繫上安全帶,讓指揮系統把他迅速送到長條狙擊台上空著的崗位。
李烈夫走出到狙擊台上時,習慣性地背對邊界地,望向那無盡沙漠之中的遠方。他們所在處高出地面一百五十公尺,以此對付是沙漠非常不穩固的「地面」。天氣較好的日子裡——特別是,現在這無風季節裡——就能看到五十公里外的遠程炮基地。這裏所有執勤人員的裝備裡,都得有至少三個月份量的行軍食糧;連接兵員中樞神經的軍方核發智核有裝設自動運算的撤退路線,大家都能穿過沙漠的反異者雷區。
若邊界地無法被巡邏戰線所限制的話,就只剩能不能迅速離開狙擊台的問題了。但就算現在離開,智核裡的逃難計畫也不會啟動,反而會觸發戰鬥服的內建衛星導航警報。
但是,我真的要繼續殺戮嗎?
李烈夫耳邊的《教典》,亞得里斯克正穿上亞麻的磨練袍、選擇承受那毫不講理的苦難,並要走上將成為聖僕的試煉之路。《教典》裡多的是其他毫無聖僕模樣、完全沒有任何值得讚揚之處的爛人,他們也承受亞得里斯克的苦難,或更重,或更輕,但不論如何,李烈夫都感覺自己再也無法承受《教典》的喃喃碎語——聽這些東西,只讓他頭更痛。
今天尖叫是停了⋯⋯李烈夫想像自己走入,平民僱員們站著、拿著咖啡杯聊天的醫學部。他看起來像極了懦夫或瘋子,以為自己有幻聽。李烈夫忽然想到,亞齊八成已經把那間房裡、亞齊對他的想法全都說給其他人聽了吧?這可真是糟糕,幸好在班長詢問時,李烈夫感覺自己表現得和其他戰鬥狂差不多。
諷刺的是,只有上來狙擊台,才能進入完全的沈靜獨處——而那裡卻也是,最接近殺戮,使李烈夫內心無法平靜之處。
李烈夫想著,要聽多少遍《教典》才能成為教的一員,然後離開基地?如果不是榮譽退伍,他就沒有退休金,而不知道「打仗」之外的生存方法的他怎麼可能在社會中生存呢?進入教團,這事不知怎地,成為了他最後、唯一的活路了。
・・・。
或許那並不是唯一出路。李烈夫不必違心信教。『⋯⋯信教。』
因為他需要的,只有榮譽退伍。單純能離開邊界,也行——李烈夫感覺這個地方過於詭異。他槍口指的那片叢林裡,似乎有五、六個人影在招手。『⋯⋯招手』
一個人影坐在叢林之內的巨大石塊上。祂在兩棵巨樹間,周圍盤纏各式藤蔓、蕨類與板根。祂揮了揮手,似乎想讓李烈夫察覺自己。指揮系統卻沒發現異者。
他再三確認自己的頭盔沒有壞掉,耳罩依然連接上基地的通訊系統。
李烈夫眨了眨眼,幾乎毫不猶豫地,扣下板機。子彈貫穿那奇異地模糊、扭曲光線的邊界,撕扯過所有寬大葉片與樹藤,將那塊人影炸裂、旋散。
『小李,這發打得真好呢。但提醒我,你是在打什麼來著?』班長在十五分鐘後,於通訊頻道上評論著狙擊鏡截圖。
「⋯⋯大嘴鳥。你沒看到嗎?有很鮮豔色彩的那種。我把牠整個腦袋和鳥喙都轟走了。」
『哈哈哈。這笑話是挺好笑的呢。』
大嘴鳥?我在說什麼?我不是想說火雞嗎?⋯⋯不對,叢林怎麼可能有火雞。我到底在想什麼啊。
李烈夫知道跑在更靠近邊界的前線巡邏員會限制任何動植物出入邊界,將邊界地的動物屍體扔回去,或「回收」所有不幸撞上邊界的飛鳥,以免增加邊界內側的既有質量,或觸發某個沒有人知道的機制而使邊界繼續擴大。
正如邊界每兩週,就徹底轉換境內的氣候與動植物分佈——沒有人知道「邊界」到底是怎麼東西。李烈夫相當幸運,搭上本國用軍事解決任何無法理解的姑息政策,入伍後入選邊界巡邏,協助維持領土穩定性。
長期駐守下,僅能在物資補充時替換人員。李烈夫知道,就算有人宣稱邊界基地根本是渡假區,還是有人無法忍受看出窗外的景色時,見到每兩星期便徹底轉換的異常景象。而說起人員更替⋯⋯假如高官被刺殺,所有人的資訊就會被情報相關的部門看過,或許,在那時候主動上報自己嶄新的教團信徒身分⋯⋯
李烈夫胡思亂想,偶爾朝叢叢密林裡的閃動陰影開槍,毫不在意擊殺效率分,打著獵。安安穩穩地,打獵;他頭盔在槍響聲中細微震動,大口徑狙擊彈打出一點二公里外的反作用力衝擊全被肩膀和戰鬥服所吸收,轉換成即刻散去的熱能。
安全地,扣板機。火炎迸發,巨響破空,讓子彈飛一會後,邊界地的黑影殘碎。
在和平國家當軍人,就該安全,不是嗎?李烈夫覺得也許是他想太多。不管陰謀論者怎樣幻想,異者都不會是人類,也不可能成為人類。或許他看到的,只是邊界地構築的幻影。或許那只是他的心理作用——李烈夫最終都看到了許多異者⋯⋯有看似受過軍事訓練的人的反應。撲倒,找掩體,尋找攻擊方向,準備反擊⋯⋯
安全地帶裡,沒有任何人想攻擊他人,才能稱為安全地帶吧?李烈夫想著,微微一笑。他差一點就發出笑聲。他迅速調出自己的所有執勤紀錄,瞥了眼指揮系統的兵員職務總體評估後,關掉所有與任務不相關的東西。
趴了幾小時,盯著狙擊槍上裝設的瞄準鏡與望遠儀畫面,《教典》都能聽到《奇跡》的篇章。而他有非常多時間,就算思考非常緩慢,也能開始計劃自己該怎樣順利離開邊界地這鳥地方。
・・・・
李烈夫幾乎熟記《教典》時,是四天後的事。四天的宇宙巧合、近乎奇蹟般,他的巡邏區都沒有任何異者出現。就連李烈夫負責操控的遙控狙擊槍的射程內,也沒有任何異者的跡象。
「小李,你是不是開始唸咒,才沒有那些鬼東西跑到你那邊啊?我們這些北側的人都快累死了。」落腮鬍男人碰巧遇上李烈夫值完班,抱怨前幾天的異者警報。當時有個目標,擊倒位置離基地只有三百公尺。「媽的,差點嚇掉老子的卵蛋。」
李烈夫直覺想說,班長有和其他人講我在聽《教典》?「若聽有聲書就有效,那上頭的人乾脆把各大宗教典籍都拿當廣播就好了吧,我們根本不必工作啊。」
「嘖。若真是那樣就好了。」
有些人在穿戰鬥服,有些人卸下裝備。換衣間裡,話題很快就飄到狙擊班裡的人在聽的廣播劇。
今早晨,李烈夫起床時間一如規例,而他這時才理解為何軍隊不讓教團的人在邊界地執勤。
他睜開眼睛,世界是一片漆黑濕冷的雲霧混沌。他再睜開眼,才注視到宿舍的天花板。他得要閉上眼睛,還是閉上眼,才能看清現實或凝視那《教典》常論及的靈界呢?
李烈夫思考頓止,讓雙手雙腳自動動作——穿上制服、軍靴、儀帽、配槍。但為什麼⋯⋯感覺腦子一轉動,就會撞上一面白牆——李烈夫能感覺自己真真正正撞上牆壁,鼻樑發疼、額頭劇痛。若思考太多次,就能在嘴裡或鼻腔裡,嚐到一絲血味。
李烈夫和大家一起聽著任務簡報。不少人都向班長抱怨著,異者警報的距離實在太近、趕不及瞄準射擊,他們要求將偵敵系統的敏感度調高。
『這樣,我們的高分空槍俠也會更努力工作了吧?』班長的立體投影,將頭向右轉,壞笑地「看」向李烈夫。
李烈夫在所有人開懷大笑、要求班長把他調換到前幾天的異者警報密集處時,他能在那混沌中想像見,班長轉頭、盯向鏡頭外的某處——那看起來一定很蠢。
「就算調了我,也不會有用啦。」李烈夫跟隨大家笑起來,融入和樂氛圍。
「怎麼,神運小子很跩喔?」「來賭啊,就賭一頓紅酒牛排餐。」「幹那太貴了啦,要吃死人是不是!」「欸,如果到時候你還是沒打到一隻異者,告訴你,我真的會氣⋯⋯」
李烈夫看著一公里外的蓊鬱邊界地,熱氣薰人。他要求所有自己控管的偵敵系統,將功率調至最高全開,卻連叢林裡的鳥影都看不見。寂靜如死,死如風影搖曳。
李烈夫卻感覺全身冷汗盜流,即使戰鬥服的所有數值都位於正常的螢光綠,體溫監測正常運作。他每一眨眼,恐懼便揪緊他雙肩、背脊,一直到橫隔膜與腹肌與雙手雙腳。上崗,不到二十分鐘,李烈夫已闔上頭盔外視鏡。
他眼前只剩下偵測器數值,還有光學掃描畫面。AI語音毫無口音語調差異,平平演繹著《教典》的人物群眾。李烈夫不想與同事閒聊,或吐槽他們忙中抽空的抱怨,便只在眼前留下語音轉文字的聊天記錄。
現實,應該是有重量⋯⋯的吧?李烈夫不懂,為何自己已經切斷任何與外界的直接接觸,依然感覺AI語音愈來愈輕,光學掃描鏡畫面愈發淡泊,而數值的勾拐彎曲字型全扭成一團,彷彿畫出一隻眼的輪廓。然後,他一眨。
閉眼。睜眼。李烈夫完全搞不清楚自己閉上了哪雙眼,而又睜開看見什麼樣的畸形世界——是些微模糊、扭曲日光的邊界,還是那幽暗靈形?
李烈夫不小心,看入狙擊槍的瞄準鏡。數字群體的陰影眼睛輪廓眨動、眨動,彷彿開闔的嘴想對他說話:為了那森林中的人獸混種物的陰影,向李烈夫說話。『送言教靈聆聽了雲中轟動烈聲,奔來,跨越萬里與世界交界,與我說話,說⋯⋯
『⋯⋯看吶!聖者血影下顫動著靈,有著聖者的形象、聖者的智語,還有著聖者的渡越怒海之雷風厲行。』李烈夫忍不住想到,《教典》有著類似的生命體。那東西,不是什麼聖物。
祂就像留聲機、電子音軌、雲端光子資料庫⋯⋯只有神聖的語言才是神聖,而「送言教靈」⋯⋯
「看吶!聖者血影下顫動著靈,有著聖者的形象、聖者的⋯⋯」「看吶!我血影下顫動著靈,有著我的形象⋯⋯」「看吶!你穢影下空盪留白,沒有任何形象⋯⋯」
那細細喃喃的語調,隨著女聲尖叫彼此交纏。每當李烈夫耳邊的AI語音清晰時,祂就不斷重複著相同《教典》內容,注入一點點扭曲,滲入一點點指責,而在李烈夫忍不了雙眼乾燥的眨眼瞬間,祂的聲音與AI一同消失,讓位給女聲尖叫。
李烈夫知道自己有開幾槍,打著他那些影子。
『神運小子不要打醬油啦!』「神運小子你應刮去污穢油脂⋯⋯」『空槍俠在正常發揮,不錯不錯。』「你的污血將在太陽下揮發,不可罪於心口⋯⋯」『大家一起來當薪水小偷啦,幹放空槍是有什麼樂趣嗎?』「竊盜那天降之性命,有何樂趣嗎⋯⋯」
李烈夫緊緊閉上雙眼,睜開,他卻瞥見自己身旁,陽光照下戰鬥服的陰影正與他耳邊那永恆尖叫一同震動,慢慢,滲漏出骨瘦、多關節的纖長四腳。
他稍稍抬起頭,不知何時已開啟頭盔上的遮光板。
一隻無毛灰皮的高獸,緊緊盯住李烈夫與他手上的槍。獸的四隻腳都站在李烈夫的影子中。獸的全身似乎由一具口鼻而成,除了本應是頭部的地方卻有一張尖嘴外,全身沒有任何孔洞。
祂是在幽暗之處,諄諄教誨的聲音⋯⋯
為什麼教靈會在這裡,在邊界基地?李烈夫沒有丁點想法。李烈夫想起亞齊完全沒解釋他的厭惡。李烈夫想起說明會上,自己明確勾選「無信仰/無神論者」,還有家裡對自己的沈默⋯⋯教靈四條腿彎折,巨大尖嘴頓止在李烈夫頭上。
李烈夫能看到祂將空氣撈引入口時,靈體周圍的光線是如何扭曲、模糊。《教典》依舊播放:『⋯⋯淨者貼近奇跡,必淨其俗味污穢,然天者之光必使其警醒⋯⋯』
教靈大口張開,溫柔含裹住李烈夫整顆頭,尖牙在他脖子周圍,刺穿進氣密緊身衣。祂咬出了一連串細孔。
『⋯⋯汝於祭壇上,必須區分可殺隻牲畜與戴罪之物,正如規典所說⋯⋯』
李烈夫一如以往。交班時,走下狙擊台,搭上真空管的運輸囊車。進入消毒室,他第一次知道基地所用的清潔液,有多麼刺鼻。李烈夫卸下裝備,與隊友談天,將戰鬥服與槍枝放入儲藏櫃裡,關上金屬門便有「檢查中」字樣顯示在門上,然後字樣消失。
李烈夫正如往常,開完檢討會之後,到了走廊上。他叫出指揮官辦公室的指引系統,輕觸了自己的配槍。
李烈夫幸福地笑了。他雙眼眼珠血紅,凝視著遠方。至少,現在他可以離開前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