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的治療室設在捷運站出口的一棟商辦大廈中的共享商務中心,走進自動門繞過大廳與會客室,廊道兩側各是一間間格局相同的小辦公室,門框大小與牆壁隔間裁切整齊,看出去像是一道無盡延伸的萬花筒光景。患有密集恐懼症的客戶第一次到來,總是會在走廊前卻步。或者以為廊道盡頭是一面落地反射鏡,才會製造出這種無交集的令人頭皮發麻的透視效果,踏入走廊時不免有投身黑洞的聯想。
進駐之初,我將商務中心提供的日光燈管拆下,換上色溫約3000K的低照度可調式LED燈泡。每次工作前,我會取出一小瓶以薰衣草與洋甘菊調配成的精油,點入木質擴香儀上方安置的玻璃瓶。打開角落的循環扇,坐在面窗的淺灰色填充人造纖維的人體工學椅上,提早15分鐘等待客戶上門。
幾下敲門聲後,靖傑進來了治療室。我回以一貫微笑說:來了?先喝茶吧,這周睡得好嗎?靖傑表情平淡,回了句還好。我起身,替他將登山品牌的防風外套掛好,右手朝躺椅一擺,示意他可以躺下休息。這張躺椅的外觀就如常見的心理治療椅,側面顯示出波浪曲線,但我特地挑選材質更軟的法國廠製造款式。在治療室裡,這張躺椅是治療的核心,攤提成本與邊際效益,不應以帳面數字計算。
靖傑喝了茶躺好,雙手抱住腹圍,略顯疲累地闔上眼睛。還是會夢到她嗎,我問。他點頭說,工作時仍會想到,對上班效率造成困擾,但頻率較先前略有下降趨勢。靖傑是資工系畢業,經常用抽象詞彙去歸納現象底下的本質,他這裡一連用「效率」、「困擾」、「頻率」、「趨勢」,去描述摯愛自殺身亡造成的心靈創傷,一般人可能會覺得他有病,其實誰沒有病呢?只差在何時、何地發作而已。
靖傑來找我之前,也是王醫師的病人。女友自殺之後,他自覺睡眠品質一落千丈,為了詢求合法的安眠藥取得管道,才去了我同學的門診。藥物作為這個世界理性治療的主流武器,一來有效,二來便利。靖傑在門診時問,我希望能夠在二周內減少失眠頻率70%,這樣我需要吃多少劑量的鎮定劑與安眠藥?另外還需要搭配每周幾次多少分鐘的運動量?應該達到最大心率的多少%數才有效?
王醫師開了藥給他,同時附上一張我的名片,跟他說:這是我同學,如果你擔心精神科藥物無法滿足你的需求,他可以用別的方法幫助你。
靖傑第一次來看診前已做足功課,上網搜尋了各種藝術心理治療的相關報導,以及我個人生涯經歷與工作室個案。他能熟極而流說出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的句子:當他的意志陷入最大的危險,藝術靠過來,充當擅長治療的女巫。然後問我,那尼采為何不從事畫畫、寫作救自己?不會自醫,何以夸言醫人?
尼采是超人,不是醫師,我說。靖傑露出困惑表情。我微笑不再解釋,先請他坐在一張辦公椅前,詳細說明了治療方式。治療的第一階段是睡覺,睡眠是通往精神意識的終南捷徑,入睡一個小時後則是書寫,你可以用所有看到的素材與工具進行你所願意的任何書寫。第三階段是對話,我會跟你一起討論睡眠過程與書寫感受,幫助你達到釋放精神壓力的效果。每周進行一次,一個完整療程是八次書寫。
靖傑對我有條不紊的介紹治療方案感到滿意,臉色比初進治療室時放鬆了些,他說:「好,我希望這個療程可以幫助改善我的睡眠品質,起碼與藥物相比,應該要達到30%的治療作用,否則你的收費比精神科自費藥物還高,我覺得不合理。」
我笑了,在我眼中,這個男人一心追求成本與效益的最大比例值,將有限的理性視為生命的全體,是好事,也是壞事。未到變化生成之前,禍福不可測知。
「我不能保證治療所產生的效益,畢竟這有個體性差異,但我保證你可以隨時停止療程與付費,只要你覺得治療效果不如你的預期。」
「好,可以。」
經過前面三次療程,我已從書寫與對話,大致理解靖傑發生了什麼事。青少年時期的他沒有談過任何一場超過3個月的戀愛,後來透過交友軟體認識了小魏,她是一個長髮鵝蛋臉的美人,即便不施妝粉,一對剪水雙瞳仍然款送秋波,坊間也稱之為桃花眼。靖傑開始「頻繁」的與她「聯繫」,為她開車南北奔波,只為短暫見面和偷偷約會。一年之後,小魏和男友分手,搬進了靖傑家。一交往就是同居。
小魏比靖傑小八歲,已經離過一次婚,男人如同港岸,是她載浮載沉的生命不致沉沒的唯一所繫。於是她的戀愛關係幾乎未曾間斷,前後任男友全是無縫接軌。靖傑不是其中收入最高的,卻是管她最多的,即便他一直認為自己並非如此。然而言語中經常出現「妳是不是可以怎麼樣」、「妳為什麼不要怎麼樣」之類的指令下達。
「其實她一直有憂鬱症,我有載她去看醫生,可是我覺得她看醫生、吃藥也不會好,工作也不好好工作、還背著我跟其他男生搞曖昧,所以我們關係愈來愈不好……」靖傑回顧自己的書寫時如此說道,眼底閃現出負疚與溫柔。「但是我其實有打算跟她一起搬出去住自己的房子,一起開心吃飯、生活,她喜歡逛街我可以陪她逛街,她喜歡養貓我們可以再養一隻貓。」
那一次靖傑解開了小魏的手機密碼鎖,看到她和其他男人的親密對話。特定腦區活動迫使血壓與腎上腺素運作,他的交感神經控制了他的聲容舉止,用盡力氣發出怒吼與悲鳴。兩人大吵一架,小魏甩門離去回媽媽家住。三天後警察打電話給靖傑,他是她手機通訊紀錄最後一個聯絡人,需要他到場說明狀況。
靖傑半躺在心理治療椅上,眼淚從眼鏡底下不斷往耳邊汨流。從那一天起他就沒在睡好過。小魏的身態表情在夢裡變化紛呈,彷彿一部風格衝突的實驗電影,這一秒是純愛告白,下一秒是太空探索。夢裡她在曾經去過與未曾去過的地方,做著她二十七歲人生從未嘗試的舉動。靖傑不知道自己願不願意醒來,直到手機畫面跳出班表通知,提醒他這周開始輪大夜班,世界才又恢復理性。
「你夢到她的次數變少了嗎?」
「嗯,作夢的次數跟頻率都有下降,但我最近覺得有點擔心。」
「擔心什麼?」
「我如果不再做夢,是不是代表我漸漸開始淡忘這件事,也開始忘記她。」
忘記她不好嗎?靖傑撇過臉,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我。
他從錢包裡掏出治療費給我時,我問他:「你知道王醫師跟我對你做的事情,差在哪裡嗎?」
靖傑搖頭。
「王醫師的辦法,是改變你身體的化學反應,而我只是想辦法,將你身體裡的守護神召喚出來而已。」
靖傑和我預約了下一周的治療時間,我提醒他如果覺得狀況好轉,不一定要持續治療。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經完全痊癒,也許繼續治療比較好。」
我看著靖傑穿上防風外套、揹起印有電競圖騰的筆記型電腦背包離開。驀然想起某一本癌症治療指引中的文字,大意是第一階段治療目標是治癒,第二階段是控制、第三階段是全身治療加輔助治療。一旦無法治癒,只能退而求其次,希望將疾病納入控制。再不行只能想盡辦法延緩惡化,推遲死亡的到來。何其無奈又現實的觀點,醫學如此,人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