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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的前世今生/(上篇)

四月，春暖花開的季節。好不容易盼到了復活節春假，無奈歐洲仍停留在半封城機制! 餐飲娛樂業從去年底至今仍未解封；想踏出國門，必須經過重重檢疫程序，還得隔離多日，回國也是，誰有那麼長的假來消磨?

想就近去巴黎，但到了能玩什麼，吃什麼，看什麼?方圓十公里的行動範圍?！況且隔離規則隨時會更新，這樣的旅行，想想算了，留在國內較保險。只不過到哪兒都一樣冷，旅館未必都營業，如果沒提供餐飲，那麼三餐還得靠超市的三明治； 若找到供應餐飲的旅館，算算四個人，兩間房，住宿加三餐，怎吃得消，付得了！ 前些天還有朋友建議一起去洛桑一家旅館吃飯，因餐飲只供房客，得過一夜，每人三百瑞郎！想到這，春遊的興致全失，還是乖乖待在家，在附近走走，看看影集，吃飽睡好吧！

住在瑞士，已算幸運，商店開著，只不過少了聚會聊天的地方； 街上聽不到杯盤刀叉碰撞和人們談笑聲，城市裡就少了熱絡氣息，碰到天氣陰濕時，更有一種莫名的沉寂戒嚴感。

好在人世間沉重的Covid氣氛並沒止住春天的到臨。 見到春，人們心生希望，感受到宇宙仍能照常運作的安全感。暖活陽光舒緩人們已消索了一季冬的寒酸氣，雖然旅遊計畫報銷，退而留守在家，但能悠閒地欣賞到眼前這片天賜的療癒春色，「變形記」一書在手，倘佯自家園中，遙想神仙幻境，也算嚐到了小確幸…

當雪花蓮/perce neige 串出冰土時，感覺春已開始蠢動；沉睡中的大地漸漸復甦。然後花神芙蘿爾/Flore降臨，為迎接愛神維納斯/Vénus到來的報春花/primevère綻放成毯，風神/Zéphyr喚出暖而不燥的陽光和輕柔微風來播散愛的氣息，天神使者愛馬仕/Hermès驅雲散霧，三美神帶來美麗青春歡樂的祝福，丘比特拉起了愛的弓箭；季鳥回林，情歌處處鳴。花園裡，樹林間春花處處點綴在青嫩的草坪上，五顏六色吸引來粉蝶和蜜蜂，見這般春意盎然的氣象，人們的心情也雀躍起來，展開笑臉迎春。(註:中文人名皆翻自法文)

這些綴在草地上的野花，生生世世每年春季綻放在我們身邊腳前；讓人在散步林間時，見花思人，聯想起奧維德「變形記」*和「歲時記」**裡的花魂；尤其是這幾朵美少年變成的花，更引人迴思樂道: 蕃紅花Crocus，風信子Hyacinthe，銀蓮花Anémone和水仙Narcisse， 這些燦爛美麗卻又瞬逝的花都是遠古情傷的見證。

在這花花世界中，最有名的莫過於水仙納西斯Narcisse，春花之冠，花容花性如人，見證了花美男納西斯短暫又悲劇性的一生: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這朵納西斯來自古希臘時期愛琴海島嶼群的沼澤區，原本其前生就注定英年早逝，默然變成花。然而時至羅馬時期，水仙遇到了救贖；一位詩人復活了這個沉默的花魂，為它寫下一個美麗又哀愁的詩篇，插入其神話巨著裡。從此納西斯開始放射光環，成了希臘神話英雄榜上不再被忽視的人物。

Les Métamorphoses 「變形記」寫於西元一世紀，是一部最長最美的拉丁文詩集，作者Ovide /奧維德，敘述自混沌世界始到作者當代的羅馬奧古斯丁時期的神話傳說，全書分十五卷，大約12000行詩，231個神話，包括250 個變形事件。

青少年納西斯的一生其實並無重大事蹟可考，他既非戰場名將亦非神豪英雄，然而奧維德用精湛迴旋式的筆法勾勒出這個不幸事件，引發起深廣的迴響，所及之處已跨越時代及各文化領域。納西斯成了歷代文學哲學藝術音樂心理社會醫學的熱門研究對象；他可說是變形成了謬司/muse。

這個故事的原委雖有不同解讀版本，但奧維德的史詩版最常被引用。故事中另有一個受懲人物: 回音/Echo仙子(寧芙)。奧維德很巧妙地將兩人變形的前因後果，交叉交集編出了一篇非常傳神生動的詩篇，很值得細讀品味。

奧維德是第一個將納西斯的故事寫進傳統神話的作家，他用一個青春美少年自我摧殘的故事來取代眾人熟知的弒父戀母伊底帕斯王/Œdipe roi。新鮮體裁立即掀起了讀者新層次的想像空間，男孩墮入陷阱的原委更觸動了人們的心弦。讀者在閱讀作者細膩的剖析兩位主角內在的掙扎過程中， 多少也會因自己可能潛藏著類似的情愫而感到不安； 仙子與男孩受神懲罰，一個變成石頭，另一個變成花；雖沒悽慘到被變成禽獸或怪物的下場，但也釋放了警世意味。

【看畫聽水仙的故事】

「變形記」卷三/ Narcisse et la nymphe Echo <納西斯與回音仙子>簡述:

美貌非凡的水仙子莉瑞歐佩/Liriopé愛戲水，不料被河神賽菲斯/Céphise盯上，將她困在水中強制佔有，生下了納西斯。仙子向著名預言家提瑞基亞斯/Tirésias為孩子問卜，得到了謎語般的提示: "若這孩子不照見自己的話，應能活得長長久久"。可惜，這種預言的意涵，聽時不以為意，等到事發後，才豁然清晰浮現。

悲劇發生時，納西斯才剛滿十六歲--半青半熟正值轉大人的年紀。許多少男少女愛戀著這個異常俊美的男孩；只是他外表雖長成了大人樣，實際上仍是個心扉未開的小孩。他一心熱衷結伴在林間打獵，對於別人熱烈的追求，不但無動於衷甚至深感厭煩。有一回，納西斯被熱戀他的回音仙子尾隨，無預警的被她迎面強抱，納西斯一手推開她，說寧死也不願被她玷汙，這強烈反應重傷了回音的自尊心….

納西斯的孤傲終究激起不少受害者的怨怒，有人向天祈訴，希望這位無情少年能嘗到陷入愛卻又遭拒絕的痛苦！懲處女神/Némésis應允此願，製造機會把正在林間打獵的納西斯獨自引開，讓他尋向一個樹蔭下無人跡的清純水源解渴。當他到水邊飲水時，另一種莫名的飢渴湧上心頭，因為他見到了在澄澈如銀鏡的水中有個美少年正也向他貼近。眼紅心跳小鹿亂撞，他終於見到一個配得上自己的人。鏡中人美如天神雕像，和他一拍即合，心有靈犀，盡在不言中。

納西斯一時分不清這似幻似真的情境；等較清醒時，才豁然發現意中人只是自己一觸即幻滅的倒影! 然而，卻又不由自主的墜入愛河，愈愛愈痛苦因愛不到，又不可自拔；只好流連水邊，廢寢忘食不離不棄，直到形销魂散，在哭泣和嘆息中枯死於水邊。渡斯堤克斯/Styx冥河時，他仍癡心盯隨自己的倒影，直到彼岸。

仙子們哀慟不已，剪髮為悼，但在準備送葬儀式時，卻不見納西斯，只見原處出現了一朵素潔雪白紅心花。

後記: 花神憐惜將他變形成一朵像他一樣俊美，神人皆會為之傾倒的花朵，起名納西斯以為記: 一個因無法同時是自己又是自己倒影的對方而飲恨的少年。

納西斯花是一株長於水澤濕地邊的百合科(如他母親Liriopé) 「詩人的水仙」/ Narcisse des poètes，別稱“戀影花”--顧名思義。

造型: 四片無雜枝的劍形青葉中間拱著一枝花梗，上頭托住一個成盤形排列的雪白花瓣，圍襯中心鑲番紅色邊的杯狀黃花冠，傳說是為了盛納西斯的淚水。冰肌玉骨，一枝獨秀，這朵單枝水仙亭亭玉立，佇立水邊低頭凝盼的姿態pose，似在見證他不幸的際遇 。

這麼純淨的花，因其前世而包含著很複雜矛盾的花語: 他/它既象徵孤傲、無情、自私，也象徵重生的喜悅和希望；花神讓它加入春天最早萌芽的花群，但孤芳自賞，它不像報春花成束或是風信子成串的開放。

Narcisse 的字裡含希臘文narkè/昏睡，narcotique /麻醉的意思。 其鱗莖也含有narcissine/石蒜鹼能導致嘔吐，腹瀉。是藥亦毒，是生亦死，視使用者的選擇而定。納西斯不也是因神智昏迷而亂了心智，消逝於人世間而後重生於花草間 ? 墓塚上種水仙的習俗或許指的是長眠而不是死亡。

水仙的美和香氣也很特別: 冥王阿德斯/Hadès就是利用一片雪白亮麗，香氣迷人的水仙花海將少女Koré誘入其中，再從花床下竄出地表硬把少女抓入地府當新娘，成了日後的冥界皇后泊爾瑟芬/Perséphone。所以水仙是誘餌是陷阱；水仙雖象徵重生但也是傳說中的地獄之花。

買來的水仙最好不要配上其他花朵插放，因剪下的水仙枝液帶毒，瓶花不能持久。 水仙香氣濃郁會使人暈眩迷魂，但其煉出的精油是非常珍貴稀少的香水原料。

每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都會面對到無法逃避的選擇題。生與死不能兩全，只能選其一，有捨才有得；否則，只能同歸於盡。這也是納西斯轉大人的第一個考驗關卡，在昏茫中，他選擇了一條不歸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未來。停止自己人生的腳步，就是等待死亡，轉化成另類的存在: 一種無根，無結果，無延續的一季花。

書目:
*OVIDE, Les Métamorphoses, tr. Danièle Robert, Babel, Acte Sud, Paris, 2018
**http://bcs.fltr.ucl.ac.be/FASTAM/F5-183-378.html: OVIDE, Les Fastes ,V. 225, MAI 《歲時記》第五卷，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