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艷的浮生花朵──睡蓮
明明是最深刻的記憶，卻怎樣也找不到八歲那年被蠱惑下水的睡蓮池子！記得那是國小二年級的自然課，老師要我們帶水生植物去上課，放學後騎著腳踏車和同學去找，就在村莊的僻遠處發現了一池白睡蓮，雖然不會游泳也明知池子很深，但那樣的美，卻讓我們全都被蠱惑了，竟真的全涉水下去摘。若非一個同學的媽媽及時路過，趕緊把我們全部拉起，恐怕早變成花下亡魂。或許這記憶太深刻了，從此再也不敢到那裡去玩。
多年後依著記憶找到了藏在稻田中的那個池塘，除了一池碧色的池水之外什麼也沒有。問了一旁耕種的農人：「二十年前這裡是否有睡蓮？」奇怪的是，竟沒人有這樣的記憶。突然間對於曾經讓我們差點溺水的白睡蓮，開始有些疑惑？在那個無人的黃昏，蠱惑我們的到底是什麼？
一、海拉斯與水澤仙女
古希臘神話有一則關於睡蓮祟人的著名故事，海拉斯（Hylas）是個年輕俊美的男子，他追隨大力神海克力斯( Hercules) 去尋求金羊毛，海拉斯途中到林中取水，卻被迷戀他美色的水澤仙子（Nymphs）迷惑而留了下來。有趣的是睡蓮Nymphaea的學名就是源於Nymph，也就是意指神話中居住在水鄉澤國的美麗女神(妖?)。美男子海拉斯被水澤女神(妖)魅誘的故事後來成了西方藝術的常見主題，19世紀的英國畫家沃特豪斯（John William Waterhouse,1849-1917）根據這個故事創作了名畫 Hylas and the Nymphs(海拉斯和水澤仙女)。可知在西方人的心目中，美艷的睡蓮一直有著魅誘人心的幻術。
《Hylas and the Nymphs》( 海拉斯和水澤仙女) (1896) J. W. Waterhouseep 繪
古代德國人認為住在沼澤的水妖，會幻化成睡蓮魅惑人們去採摘，使人失足溺水而亡，若人不被她所迷惑，就又會變回女妖，因此看到睡蓮必得除之而後快。德國人心目中的睡蓮，花語正是妖艷（Glamorous）。
二、茵夢湖的白睡蓮
在德國文學家施篤姆（Theodor Storm 1817-1888)筆下，夜間綻放的睡蓮幻化成絕美卻致命的蠱惑意象：
萊茵哈特來到了茵夢湖旁，他沿著岸邊慢慢走著，隱約中看見了湖心中的一朵白色睡蓮，突然間他有一種想親近它的衝動。
於是萊茵哈特脫掉衣服，鑽進水裡，他拼命向睡蓮游去。終於，他貼近了那白色花朵，在月光照耀下，花朵是如此美麗、溫柔。
可是，他感覺到水底正升上一團蔓草，死死地纏住他的雙腳，像網一樣籠罩著他，一種莫名的感覺湧上他的心頭。他掙開蔓草的網，急忙回到岸上。
回首向睡蓮望去，那白色花朵依然那樣遙遠，孤零零地在黑面湖上搖曳。
——（德）施篤姆《茵夢湖》
三、余光中的迴旋曲
當代詩人余光中在他的詩作〈迴旋曲〉則以睡蓮為美的永恆化身，而詩人是奮不顧身的追求者，是一個「垂死的」也是一個「負傷的泳者」，「只為採一朵蓮/一朵蓮影，泅一整個夏天」，卻忘了自己早已溺斃、已是水鬼，仍然癡迷著睡蓮—那水神一般不可企及的美，到頭來，發現蓮早已凋盡，花落人亡，一切不過是自己的癡心妄想......詩人無疑透過對蓮的迷戀，道出了對美永恆追尋的意志與無盡失落的虛幻意識；而透過迴旋曲這樣的藝術形式，反覆抒發不能自已的情感。
四、莫內的睡蓮池
然而若要談到被睡蓮之美蠱惑到極致，並將之轉化為藝術衝動，最登峰造極的莫過於印象派大師莫內（Claude Monet，1840-1926）了！
眾所皆知，《睡蓮》組畫是莫內作品的經典系列，據說莫內用將近三十年的時間，創作了大約250幅左右的睡蓮畫。而且晚年的他還得了眼疾幾近失明，用極其衰弱的視力，奮力不懈地捕捉光影、刻畫睡蓮的美 。莫內對睡蓮的癡迷不免讓人好奇，到底是甚麼能讓一個人堅持幾十年，只是對一個物象無休無止地灌注自己的創作意欲？昔日吸引他的那些大自然景物難道都消失了？！
吉維尼的日本橋及睡蓮池,1899,Monet422, 美國 賓州費城藝術博物館
據說莫內最初在自家庭院打造一個花園，挖了一個人工池塘，種下一些睡蓮，原先不過只是想純粹觀賞，後來竟漸漸產生了創作的衝動——「池裡的精靈浮現在我眼前，我舉起了調色板」，就這樣一幅幅睡蓮畫於焉誕生；再加上晚年深受白內障之苦，在無法外出寫生的限制下，只好深居簡出，睡蓮池於是成了他朝夕流連光景的所在，莫內不但作畫，還以文字寫下了自己的體悟：
凝視那蓮池就在這宇宙的縮影中，透露了單純元素的存在與變換不定的本質，在我們眼前的每一分秒間。
我的畫在帆布上，就如古代的僧侶裝飾著彌撒的經書，畫本身不具有任何主題內容，僅是匯集了孤寂與安寧，以炙熱的虔誠、分外的專注，以致瀕於恍惚的冥想。
睡蓮，1916,Monet014,日本東京國立西洋美術館
若不是對畫家苦心孤詣的創作歷程有一些客觀上的理解，我們當真會以為莫內這一份對睡蓮曠日廢時、持續幾十年的熱烈關注，應是被水妖所幻化的睡蓮給魅誘蠱惑了，特別是連畫家自己都提到「池裡的精靈浮現在我眼前，我舉起了調色板」。
睡蓮之所以擄獲畫家的心，很大的原因跟睡蓮是水生植物有很密切的關係。莫內說：
我畫了大量的睡蓮……睡蓮本身遠非景致的全部；其實，它們只是陪襯而已。母題的精粹就是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著的水的映照，幸虧有水中倒映著的斑駁天空，並且給其以光和動感……
深受莫內影響的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1871-1922）在他的《追憶似水年華》中以向莫內致敬的文學印象派技法，書寫睡蓮之所以較其他地面上的花卉殊勝的關鍵，他一語道破了：
一座群蓮爭豔的睡蓮池之所以動人，就因為有一片顏色比花朵更富麗、更動人的“土壤”──水面，那既是水上花壇，其實也是天上花壇。
睡蓮,1904,Monet128, 法國 安德烈馬爾羅現代藝術博物館
正因為水有著極佳的收攝與反射能力——這種神奇的魔法，特別對光影的吸收與反射能生成一種絢麗鮮活的靈動效果，水面上的浮蓮、水面下的蓮影 、水面下的水草、水面上的拂柳、周遭的景物、天上的雲影天光無一不被收攝進來，虛虛實實相互重疊、融攝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多維度空間，而在粼粼波光的晃動中，顯得更加迷離倘恍、如夢似幻，近看乍似一堆駁雜破碎的色彩，遠看卻顯影成繽紛多彩而又神秘空靈的世界。蓮花池儼然已是收攝宇宙光線與陰影的中心，是實踐印象派理念的聖地，畫家從此無須外求。
普魯斯特說：「水在浮生的花朵下像萬花筒一般閃爍其樂融融、多變的光芒；黃昏，水面充滿了夕陽的紅暈，變幻無窮，同時又在花朵的周圍，與更神秘、更飄忽不定的時間、宇宙取得和諧，讓一切都化作了滿天的彩霞。」
睡蓮.夕陽,1907,Monet455, 英國 倫敦國家畫廊
五、有著神祕水池的睡蓮花心
說了半天，似乎又讓人從對睡蓮的關注轉到水上去了，事實上睡蓮也不光是一種水生植物這麼簡單，睡蓮比起其他水生植物更殊勝的地方，還在於它的花心有一個神祕的水池。
很早以前就知道睡蓮綻放的第一天，花心是敞開的，裡頭的柱頭小池會分泌一種膠質的液體，這種被稱為「柱頭液」的花露水，在白河當地有農家還會專門把它抽出來賣，相傳有養顏美容的功效。可能跟睡蓮品種有關吧有人實際品嘗過說沒甚麼味道，有人覺得略帶苦味，我卻覺得很清甜順喉。
(左圖)睡蓮初綻時，花心是敞開的，裡頭的水池會分泌一種香甜的花露水；(右圖)不過第二天，水池乾掉，雄蕊也會將柱頭包覆住。
直到在自家陽台種了一缸名為「黑美人」的小睡蓮，才有更多機會可以近距離觀察。我清楚記得有一天清晨正準備澆花時，突然間看到小睡蓮的花心正水汪汪地閃閃發光，那反射朝陽與天光的炫目情景，著實令人怦然心動！細細端詳，花心周圍有好幾輪雄蕊，伸出觸手悉心捧著的樣子，感覺就像好多保鑣正守護著稀世奇珍！不自覺地吟出了宋代禪師茶陵郁「我有明珠一顆」的禪詩來.....
黑美人品種的小睡蓮 第一天綻放，花心著水的模樣宛若明珠般璀璨；周圍好幾輪的雄蕊伸出觸手悉心捧著明珠的樣子，感覺就像好多保鑣守護著稀世奇珍！
那一瞬間我彷彿領悟了睡蓮的蠱惑之謎，這一小池盛滿花露水的花心，在陽光或月光下散發著晶瑩奪目的光芒(端看是晝開睡蓮還是夜開睡蓮)，既是魅誘蟲子淹死，也是魅惑人類涉水採摘的神祕水池！
睡蓮三開情景 (右上)初開 (中)第二天 (下)第三天
在植物學家眼中，睡蓮花心的這一灘花水根本不是甚麼花蜜，反而可能讓前來採花粉的昆蟲失足溺斃(可參考花開花謝看睡蓮雌雄蕊)，雖然睡蓮並非食蟲植物，無心要殺蟲子，卻還是因此讓蟲子喪命。
再試著想想，一個生長在水澤的水中花，奇妙的是竟連自身內在也存在一口神秘的水池，身內身外、花裡花外都是水，若以印象派大師莫內對水的迷戀而言，睡蓮自身形構了何等旖旎的絕艷風光呢？身外的水池可以映照大千世界，接受晨昏晴雨各種氣候與光影的折射、變化；身內的這口心池何嘗不是心包太虛的幻鏡呢？只怪睡蓮實在是太炫目了，讓習於撲火的蟲子見光就衝、讓耽美的人們見花就採，渾然忘卻自身是否置身險境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