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臺南,下著薄薄的細雨,驅散了一些悶熱。
這次預定參觀的展覽在建築較為現代化的美術館2館。外觀上,整棟白色建築以不規則錯落的方塊堆疊而成,產生很多角落與邊陲,有階梯可以直上到某層樓的落地窗及戶外平臺,不起眼處也放著令人驚喜的植栽。
大廳內有每一層樓的平面圖,呈現這棟建築每個大方塊(一個方塊就是一個展間)的位置,每個方塊的大小與方向皆不同,每層樓的數量與排列方式也不一樣,方塊與方塊之間留下許多空隙與角落。屋頂由五角碎形的玻璃組成,呈現如同陽光穿透樹蔭的光線。
我覺得這棟建築的設計其實能與特展「不適者生存」的理念相互映照——在如此開闊透亮的空間,依然隱藏許多邊邊角角,如果我們經過時願意停下腳步、探頭進去,其實每個角落都自有其獨特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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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看展,令我印象比較深刻的是陳念瑩的一系列畫作,題材包含新婚之夜的夫妻、正宮與小三爭論的場景等,也有一些表露情慾的畫面。她的畫風乍看較為通俗、艷麗,甚至在我看來,她描繪的人物容貌並非那麼出眾,但卻讓我產生「其實這些都是存在你我身邊、再普通不過的人」的感覺。
陳念瑩以直接且大膽的色彩呈現畫面,且沒有任何遮掩或隱晦的手法,提醒我們,那些下意識別開眼的,都是人性的真實,無須視而不見,但也不用刻意突顯。
另一個展間中,蔡草如的畫作〈工地〉和林柏樑的攝影作品〈娼妓:不被承認的勞動〉各在一面牆遙遙相對,形成鮮明對比。同樣都是勞動,〈工地〉描繪一對男女相互協助進行工作,看不到任何因性別而產生的位階高低,突顯兩人的重要性皆不可或缺;〈娼妓〉呈現的畫面卻是一般人會自動樹起防線的燈紅酒綠,相較沐浴在艷陽下坦蕩蕩的工程作業,藏身於陰暗處的聲色場所發生的每一件事都難以言說,身在其中工作的女性,更無法擁有一個堂皇的社會身分。
在這裡,她們只是一件供人逸樂的工具。成為工具本身就是對人的一種剝奪,而社會創造了這個工具,卻又不敢承認這個工具的價值。同樣是為了生存,性工作者的勞動卻長期被汙名化,然而我們可曾想過,每個職業都是因應不同需求而生,哪些高尚、哪些醜陋,其中的價值判斷都是人類自己制定,並非理所應當、更非永恆不變。
在看這些照片時,心情很複雜。除了爭取勞動與名譽的平等,歌舞昇平裡有多少不為人知的壓迫?照片上看不見,只看到人們自覺清高而輕易跨過的縫隙中,有許多掙扎生長、為自己爭取一點空間的堅毅靈魂。
在展間的最裡面有一個裝置藝術:一幅畫成粉色的萬年青,底下有許多不鏽鋼盒整齊排列,每個盒子上躺著銅線編織成的「春仔花」,花輕輕擺動,與盒子摩擦發出微微刺耳的聲響,整個作品宛如一座墓園,令人不自覺肅穆而立。
作品名為〈是青春〉,以此紀念玫瑰少年葉永鋕。
其實站在作品前,我覺得自己失去說話的能力,因為不知能說什麼,只能使自己盡量平靜地注視面前粉色柔和的萬年青,仔細傾聽春仔花被縛在鋼盒上扭動掙扎的探問。在青春與死亡之間。
如果葉永鋕可以平安長大,今年就已經是35歲的成人了,在我們自詡更進步與多元的現在,他能過得好嗎?
我無法斷然給出答案。但我想引一首詩,來自臺灣文學館的特展「可讀。性」,追奇的〈玫瑰少年——紀念葉永鋕〉:
其實我沒有刺的
也尚未愛過別人,那種
可能與我不同或近似的人
還未能聚首,看看自己究竟能否
被醫好天生溫柔的病
讓別人願意擁抱並且明白
他們不會受傷
留下一點香氣給母親帶著
什麼都好好的,未來交給世局
沒有人能再真正定義我
◇
寫到這裡,也大致爬梳完自己對這個特展的感想。參觀當天時間比較緊迫,許多展品來不及一一細看,因此只能挑印象最深的寫下。
其實面對這個世界,我們都有可能自覺是個「不適者」。無論是身體、是社會期待,又或是自我認同,總有某些時刻、甚至全部時間,只能蜷在狹小的縫隙中,別人望不見的黑色地帶。特別是在強調多元與開放的現代,我們常以為眼前的光亮就是全部,卻看不見光亮造成的陰影,那些觸及不到的死角。
然而,即使距離世界變好還很漫長,我們還是可以在縫隙中好好生長,不用急,一點一點慢慢撐開,讓陽光能穿透而入。
而我也期待往後,遇到不同的縫隙、不同的人時,我們都能以平等的視角去理解,尊重每個生命在不同角落的安頓與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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