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擁有過它一段時間。
即使當初的相識是另有目的(幻想考音樂班,缺一樣副修樂器),也忘記當初促使我下決心選擇它的真正理由,但於我而言,只要出現在生命中,就是不可忽視的緣分。
記得後來因為一些因素放棄考音樂班,才學了一年多、還無法掌控的大提琴在我心中地位自然比不上伴我多年的鋼琴,因此漸漸地這把琴就在琴盒裡沉寂了一段歲月,直到國二的才藝表演,才又短暫亮相。
爾後,是接踵而至的忙碌國三,在考卷的轟炸和晚修的逼迫中,連鋼琴也被我置於腦後不顧,更遑論大提琴。因此它越來越邊緣,最後蜷縮房間一角。
也許我一直覺得對不起它。對於一個學音樂的人而言,沒能讓一個樂器得以舒展它本該有的音色是一種罪惡,與其塵封還不如交給能做到這件事的人。因此老爸不只一次問我要不要賣掉。
可對於一個學音樂的人而言,把曾經相依相伴的樂器毫不猶豫轉手的行為更像是一種背叛,何況即使才學沒多久,在我眼中大提琴也如鋼琴般像一個人,情感無法計價,雖然我不知道我是否還夠格講出這些話,但我始終堅持不賣。
只不過歉疚越深,越難以面對,因此它還是靜靜待在角落,一待就是兩年半。直到今天上午。
一個不明所以的動念,終於有決心再把它拿起來。原以為的陌生,在打開琴盒的瞬間煙消雲散,熟悉的木頭香漸漸渲染周遭的空氣,鬆弛的琴弦微微顫動,好似在說,該調音了吧?調完音就可以拉了。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妳。
馬不停蹄趕到琴行,請師傅幫我檢視琴的狀況。師傅沿著琴身周遭敲了一圈,又調了一下琴橋和音柱,點點頭,沒什麼問題。
接著師傅把琴立起來調音,一手扶著琴、另一手旋轉繫著琴弦的弦軸,在我眼中,好似一個母親為孩子這裡整整衣服、那裏摸摸頭的景象。
它像孩子般微笑。
回到家,小心翼翼的把它拿出來,輕輕置於兩腿中間,靠著左肩膀,多麼緊密而互相依偎的姿態。旋緊琴弓,搽上松香,右手有如環抱的姿勢將弓輕置於琴弦上,左手握住琴頸、手指按於指板。輕輕一拉,琴弦振動,抱著它的我感受到它得以呼吸的顫抖。
在演奏時的狀態,拉大提琴會比彈鋼琴更容易表達情感,因為拉奏時大提琴是整個被我們擁在懷中,身體可以充分感受到樂器每一個細微的顫動,甚至是帶著樂器一起呼吸。而彈琴時只有手接觸到琴鍵,要彈出感情、與琴融為一體是要有相當功力的,否則看起來只會像在操作一部機器。
如果有足夠功力,幾乎可以發展成戀人般的關係吧。擁有自己的樂器,經過長久磨合、靈性相通,彷彿就是自己身體的一部份般緊密,這也是學音樂最讓人沉迷的地方。
不過果然是太久沒拉。本來就是初學者,久沒練很多地方都生疏了,幾乎得從頭練起。但沒關係,久別重逢,本就需要一段時間熟悉,甚至,重新認識。
它現在靜靜躺在我旁邊,我不動念,它就不會說話,順從而溫馴;但我一動念,它就會用最嚴格的標準,檢視我夠不夠格與它對話。
殘破的音符、分岔的旋律,以及摩擦的雜音,都是最坦誠的告誡,提醒我還有待成長的空間。然而一旦緊抓琴弓的手指放鬆了,任由手臂的重量帶動琴弓擺盪,左手手指扎實的按弦到底,它就會溫柔低迴的吟唱。
這一次再拿起它,沒有考音樂班的壓力,沒有比賽的指定曲,也許能更自在和緩地抱著它。「沒有目的、不為什麼」或許就是人與琴相處的最佳狀態,只要在一起,旋律與呼吸就是我們之間最自然的耳語與對話,包容見不得人的軟弱、相互見證著成長。
再次,擁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