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於泥濘中:《接近無限透明的藍

更新於 2021/05/02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村上龍的第一部出道作有個很美的名字,那讓人聯想到敻遠無邊的天幕或海洋,然透過這層疏淡藍幕望出去,我們所看見的卻非預期中的舒緩平和:書中多是淫亂性交、頹唐吸毒、打架滋事,一群住在美軍駐日基地附近的年輕人整天鬼混閒聊的瑣碎日常。對大多數人而言都稱不上是美,有些露骨場景描述甚至會讓保守者有些不適,那麼,村上為何選擇聚焦於這群飄忽無根的生命狀態?印於標題的藍又意味著什麼?
  《接近無限透明的藍》寫於1976年,年方24歲的村上龍以此奪得第十九屆群像新人文學獎與第七十五屆的芥川龍之介賞,一夕間名聲鵲起。書中具有爭議性的內容,在芥川賞的評審會議中引發討論,也接連帶起商業上的銷售大捷。有論者認為,那些荒唐青年就是美日安保條約壟罩下的時代象徵,對美方有著曖昧難解的愛恨情結,讓處於相似矛盾景況的青年讀者有所共鳴。另一方面,故事內容像是村上自我剖析的自傳式小說體裁也引發讀者好奇,盡管村上自言他不回答那些揣測,那是他自身的隱私權,卻更煽起了讀者想一探究竟的渴望。
  這本體量龐大的小書難以歸類,尾段充溢著許多隱喻和象徵,涼寒文字背後又關藏著生之燥動,勉強概述,只能用不怎麼精確的「青春」帶過,那並不總是光亮美好,它的本質中藏有一種荒唐,因為對自己有著太深或太淺的執著,所以容易痛苦,容易放棄、容易感到世界的惡意,容易有著「也許只能這樣了」的軟爛,反倒是證實青春確實存在過的傷疤。
美軍的黃色人偶
敘事舞台位於東京都福生市的橫田空軍基地附近,原先是日本帝國陸軍建設的航空機試驗場,1945年美軍接收後擴建,成為本州境內最大的空軍基地。書中的主角龍一群人便常去此地美軍辦的荒淫派對,在燃著大麻脂的房間裡肆意性交,那些外國人名也都面貌模糊、鮑柏、傑克遜、混血兒三郎,他們被刻劃成只有陽具的無臉男,不斷粗暴地將根狀物插入洞口,無論那是陰道、肛門、還是嘴巴。「嘿,龍,你真像是個玩偶,我們的黃色玩偶,只要不上發條,你就完啦。」
  美軍人物在故事中著墨不多,如上所述多是些扁平過場,但他們存在感卻無比強烈,宛若被質量極高的星體牽引著靠近。其給予了龍生理上的極樂滿足,性、毒品、錢財,友人們閒暇時談論的音樂,也都是The Doors、The Rolling Stones等從美國輸出的搖滾樂流行。回過頭來看,龍化了妝,被黑人強制口交,甚至自己還甘於這種被擺弄的幸福,這無疑是一則強烈隱喻:日本在歷史上被美國以文化、軍事、政治種種途徑「進入」,性行為所具有的階級臣服、狂喜刺激、拒斥無力都可以從中再現,或者說,所有衝突涵化濃縮成一次又一次的性交場景。
  作為各方面的被殖民者,龍所呈現出的樣態卻是沉浸於侵犯和羞辱,將自己視為去主體性的玩偶任人擺佈,因為放眼所及並沒有其他選擇,所以不談自由、不談所有形而上的美好願景,生理喜悅就變成當下隨插即用、迫近虛無的索麻毒藥。個體如此,放大到社會體制變成國族被壓抑的整體徬徨,戰後被強勢武力協議簽下的一紙合約怎麼看都讓人憂心,懼怕無法重新掌握主權,卻又對現況無可奈何。
  歷史的濫觴演化如同詭異的橫田空域,日美糾纏的歷史雖已褪去煙硝味,舉頭望向東京都的藍天,仍有一大部分看不見的制空權屬於他國,航機必須要繞道通行,或許對於龍一行人、以至於生於當時的日本青年而言,就算是仰望天空,也難以感知到真正無拘束的自我意識,因為那裏早已有著他人的面孔。
冰冷語言的溫暖之處
  縱使前面提及書中多有辛辣書寫,實際閱讀起來卻並不讓人感到血脈噴張,更多是冷調壓抑,導因於敘事者「我」的乾淨筆法、也就是龍的清晰觀察,沒有過多的情緒捕捉,也沒有嘗試把情色場景說的愈加煽情。他所做的就是體驗到什麼說什麼,無論是租屋處髒亂堆積的腐爛鳳梨、水槽中破肚蟑螂所溢出的汁液、或者是黑人肛門逼近眼前的一張一闔,龍將自己融入於無生命的場景素描之中,他只是一件擺設剛好有了攝影錄像功能,無批判記錄著眾人的行為話語,筆鋒越冷,反差越使得讀者燥熱不安。
  書裡沒有什麼連貫主線,就只是一個場景接著一個場景,漫無邊際的對話漂流,因為書中角色並沒有什麼目的地要前往,也沒有什麼事情趕著去做,他們失重於頹靡宇宙,就連死亡也顯得廉價隨意。故事中有段寫著龍巧遇一位朋友,聊著以前一位跑來東京彈電子琴的女孩,很善良,把自己的手錶賣了,換了一隻髒兮兮的兔子。龍問他,後來呢?朋友拉起衣服,露出燒傷疤痕,說燒死了,「你應該沒看過燒焦的屍體吧。」並非伏筆,後來故事再也沒提到他們,只是一段無法重複撥放的生命插曲,以閒談形式談論死亡,渲染出人存在的一種荒謬狀態,活著或死去,大抵是其他人口中的一句「原來是這樣啊」。
  它是反叛的後現代,村上以漠然爆破常規、試圖用另一種生命洗牌意義,拆解手段卻不是極端暴力的硬拔強扭,就只是專注於「景物」(就連人也都可能是景物)觀察,於滌清刻板印象過後的乾淨物件上重構,當人可以先將群交、毒品、鬥毆帶來的想像抽離於這些年輕人,你才有可能真正看待他們如一道風景,所謂風景,正是主角龍費心營造出的堡壘:反叛的後現代,同時也可以是溫柔的後現代。
我好想再聽你吹長笛
  龍很少提到他的女友莉莉,至少,不是在參加派對的時候,就算他們處在相似的生活階層,當有什麼不堪發生時,龍的視角總是遮掩迴避,他愛的莉莉就永遠是優雅著吸食著LSD的溫柔美好。在所有事物都破碎、漂浮的無價值海洋,村上仍然撒下發著光的隱約線索,讓人得以發現及凝視。
  龍和莉莉有段對話,討論為什麼龍這麼喜歡坐在那一直看著外面。龍的回答有些莫名其妙,「在奔馳的車裡,不是會想到各種事情嗎?」遺失的相機可能在哪?電視上的女明星叫什麼名字?自己是不是不會再長高了,諸如此類。「於是風景就會和腦袋裡的思緒混雜在一起」,隨著填入的畫面越來越多,物件、思緒和夢境互相融合,便會產生一幀紀念照,繼續擴增,紀念照裡的人物都開始動起來了,那紀念照就會長成一座宮殿,「是屬於我的宮殿」。
  乍看之下是胡言亂語,但龍透過這些告訴我們的是,他的凝視不僅僅是凝視,不只是看過之後的鏡像反射,實則有屬於人的構築和取捨,換句話說,凝視讓各種事物雜揉在一塊,成為了有意義的一個整體,不多不少,就是那塊不停向後抹去風景的車窗,正是那座攪混著所有生活細碎思考的宮殿,不崇高,也不卑微,就只是一個我的足跡,足夠證明我的存在。
  這不意味著一定要導向正面能量的思考窠臼,宮殿建了可以再炸毀,村上也僅是如實呈現,你有可以這麼做的能力,要做與否,那是下一個問題。好比龍的另一個友人沖繩仔說的,他希望龍再回去練長笛、能再聽到一次龍的長笛聲,「那時我只覺得,覺得你這個小子多麼幸福呀,實在是羨慕你,羨慕能夠帶給我那種心情的你」、「我很想搞清楚聽你吹奏長笛那時所產生的心情,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只對那個有感覺,想知道那到底是什麼。如果弄明白了,我搞不好還會戒掉海洛因呢」
  非常喜歡這段,它誠懇表述了人對另外一個人的純粹欣羨,那裏頭有盼望、有期待,還有對生命本身近乎於虔誠的好奇心:不只是起伏激烈、淺碟的爽,是什麼真正讓自己感到開心,是那種光做一件自己能做的事情,就能感到平靜自在的恆定感受?當然,會為此感到好奇的人,未必能找到解答,有些人永遠只能用「什麼」去代稱讓他快樂的事。
  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色,出現在書中最末,那是一塊龍口袋裡的玻璃碎片。晨曦街道,離開莉莉家後,龍透過玻璃看出去的街景有一道稜線,「希望自己身上也能夠映出這和緩的白色起伏。我希望也能夠讓別人看到映在我身上的優美起伏」,收在一處類文藝電影的長鏡頭,龍知道他的「什麼」是什麼了嗎?他蹲下來的姿態成為另一個叩問讀者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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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文學、歷史、哲學、社科的種種思考,試圖從堆疊的文字中找到需要被思考的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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