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夜遊佛光山時,我彷彿置身「夜靜春山空」的詩境,自然而然地,我想起「詩中有畫」的「摩詰之詩」。那些蘊含高深的境界,綺麗且飄逸,卻又平易近人的詩句,每每撥動我的心弦。
西元二零二零年二月六日,農曆庚子年正月十五元宵節,我們一家四口夜遊高雄佛光山。夜裡,皎月,是天上的彩燈;彩燈,是人間的皎月。「彩燈綴佛山,皎月依唐樓,接漢疑星落,依樓似月懸。」這是我當時靈感乍現,寫下的詩句。而在王維的詩境裡,元宵夜中人的活動,可以比自然的動態景象更活潑而絢爛,如 :「遊人多晝日,明月讓燈光。」或者是 :「由來月明如白日,共道春燈勝百花。」
《心經》 : 「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也許,世間喧囂的多彩,終將歸於靜謐的純白。「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而最深沉的寂寥,將生發出最躍動的喧騰。看來,人在動靜之間,都能尋求精采,無處不自在。自在,令人神往,而詩人的自在,又帶有美感,更令我魂牽夢縈。詩人大自在莫如詩佛 :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這是王維的名作〈鳥鳴澗〉,寫出了靜的益處的與閒的趣味。在佛光山這清幽的境地,我深深感受到動與靜交織的旨趣——當「閒」成為恆常的心境,「人」原來無時不詩意地活在「靜」之中。詩境般的日常一如「春山空」,靈動而靜謐,「桂花落」意味著頓悟的契機即將來臨。「月出驚山鳥」是外在觸動內在的剎那,而「時鳴春澗中」是人所悟時,心中幽微雀躍的喜悅,久久難以忘懷。
動與靜之間,人獨立於世。「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李白的獨,挾帶一種嶙峋的孤傲;不同於李白,王維的獨,蘊含一種圓潤的達觀 :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首〈竹里館〉,詩人以幽篁代指竹林,避免與題目重複用字,更顯意境。其中,「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一句我讀到一種道德雍容。人清心演奏一曲,雖無知音,只因安於當下,讓月光灑落心間,所以也不會感到寂寞。就像孔門心法 :「德不孤,必有鄰。」追溯其源頭,《周易·履卦·九二》有言 : 「履道坦坦,幽人貞吉。」王維的獨,不是孤單寂寞覺得冷,而是自在,是在不捨晝夜的時間洪流中安頓自我,沒有負擔、沒有糾纏;王維的空,不是空虛的一無所有,而是自性,是在紅塵滾滾的人間活出澄澈的智慧、圓融的德性,沒有蒙蔽、沒有瑣碎。在千年以前的智者,就予我們信心,讓我們相信,人生來雖必然孤獨,卻可以圓滿。這樣的領悟,令我鼻酸,令我感到寬慰。
夜靜春山空,那一靜謐的元宵夜,遊佛光山。一片安詳裡,我遙想摩詰之詩,感受到詩裡詩外,都洋溢著活活潑潑的生命力。微冷的風拂過暖頰,一呼一吸之間,我似有所悟——王維的獨,是安住在當下,如如不動心;王維的空,是充實在世間,曖曖內含光,但願,日後的我們也能活出這樣的境界。
林世峰
起筆於西元二零二零年二月六日,農曆庚子年正月十五元宵節,高雄佛光山
完稿於202105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