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黑喜劇、小說的密閉實驗場：讀喬治桑德斯《十二月十日》

班雅明的夢想是什麼？對一個才華多到滿出來的人，夢想可能有點複雜，漢娜鄂蘭說：「他是個天生的作家，但最大的野心卻是寫一本完全用引文寫成的書。」

從著手收集資料開始，投身整整十三年的「拱廊街計畫」，手稿多達一千多頁，當中包含一二手的文獻，引文、評註、抄寫、筆記、廣告傳單，也摻雜了畫作複製品、版畫和攝影。這個寫作計畫跟著班雅明去流亡，隨著他在法國與西班牙的邊界自殺不告而別，一直到 1982 年才以未完成的形式出版。

「拱廊街計畫以『文學的蒙太奇』所想像的歷史圖景，並非連續、平滑的，而是晶體般繁複、紛陳的景觀；它渴望的並非『言說』，而是『展示』。」

2017 年，英國曼布克獎頒出一本非常神奇的小說，整本書真的是由引文寫成──喬治‧桑德斯（George Saunders）的《林肯在中陰》。有趣的是，在曼布克獎官方註釋中，《林肯在中陰》的作品分類並非「小說」，而是「歷史／實驗」；某種程度上，桑德斯完成了班雅明「未完的夢想」。

我曾在紐約時報讀過一篇訪談，〈倘若真有作家中的作家，這傢伙就是桑德斯〉，標題非常浮誇，但在讀完他的前作《十二月十日》後，我其實並不感覺言過其實；飛馳、自由自在，毫無文學包袱，裝滿了大大的撞邊和連串的出戲。

「他的故事聰明的結合了滑稽喜劇和歐威爾式的諷喻」，這句話的意思是，假如你兒子今天想要領養寵物，於是你帶他去下等的白人飼主家裡看狗狗，小小的好可愛（媽咪，我要牠），你走到窗邊（陽光正好），揉揉眼睛，確認窗外是真的有一位男童被鍊條綁在樹下，不禁心想，「兒子應體認，這世界並非全是功課、鬣蜥、任天堂。」

除了〈幼犬〉，其他短篇像〈回家〉、〈森普立卡女孩日記〉都具有這種細小尖銳的反烏托邦特質，讀起來有少見的快感。而《林肯在中陰》式的文體實驗，早在〈聖誡〉、〈騎士敗北記〉中就有跡象，作為史丹佛大學創意寫作課指定教材相當合情合理。

最喜愛的是〈圖騰〉，約莫只有 600 字，卻是全書最短小精悍的一篇。風格上相對保守、靜謐，沒有詭麗的技術，卻充滿原始的力量。那種能戰勝言說的慾望，並封存某種文學原力的作品，著實非常珍貴啊。